到了晌午,饼也烙成了,人也都来了,有个社首叫小毛的,先给大家派烙饼——修德堂东家李如珍是村长又是社首,李春喜是教员又是事主,照例是两份,其余凡是顶两个名目的也都照例是两份,只有一个名目的照例是一份。不过也有不同,像老宋,他虽然也是村警兼庙管,却照例又只能得一份。小毛自己虽是一份,可是村长照例只吃一碗鸡蛋炒过的,其余照例是小毛拿回去了。照例还得余三两份,因为怕半路来了什么照例该吃空份子的人。
吃过了饼,桌子并起来了,村长坐在正位上,调解员是福顺昌掌柜王安福,靠着村长坐下,其余的人也都依次坐下。小毛说:“开腔吧,先生!你的原告,你先说!”
春喜说:“好,我就先说!”说着把椅子往前一挪,两只手互相把袖口往上一捋,把脊梁骨挺得直蹶蹶地说道:“张铁锁的南墙外有我一个破茅厕……”
铁锁插嘴道:“你的?”
李如珍喝道:“干什么?一点规矩也不懂!问你时候你再说!”回头又用嘴指了指春喜,“说吧!”
春喜接着道:“茅厕旁边有棵小桑树,每年的桑叶简直轮不着我自己摘,一出来芽就有人摘了。昨天太阳快落的时候,我家里去这桑树下摘叶,张铁锁女人说是偷他们的桑叶,硬拦住不叫走,恰好我放学回去碰上,说了她几句,她才算丢开手,本来我想去找张铁锁,叫他管教他女人,后来一想,些小事走开算了,何必跟她一般计较,因此也没有去找他。今天早上我一出门,看见桑树不在了,我就先去找铁锁。一进门我说:‘铁锁!谁把茅厕边那小桑树砍了?’他老婆说:‘我!’我说:‘你为什么砍我的桑树?’她说:‘你的?你去打听打听是谁的!’我想我的东西还要去打听别人?因此我就打了钟,来请大家给我问问他。我说完了,叫他说吧!看他指什么砍树。”
李如珍用嘴指了一下铁锁:“张铁锁!你说吧!你为什么砍人家的树?”
铁锁道:“怎么你也说是他的树?”
李如珍道:“我还没有问你你就先要问我啦是不是?你们这些外路人实在没有规矩!来了两三辈了还是不服教化!”
小毛也教训铁锁道:“你说你的理就对了,为什么先要跟村长顶嘴?”
铁锁道:“对对对,我说我的理:这棵桑树也不是我栽的,是它自己出的,不过长在我的茅厕墙边,总是我的吧?可是哪一年也轮不到我摘叶子,早早地就被人家偷光了……”
李如珍道:“简单些!不要拉那么远!”
铁锁道:“他拉得也不近!”
小毛道:“又顶起来了!你是来说理来了呀,是来顶村长来了?”
铁锁道:“你们为什么不叫我说话?”
福顺昌掌柜王安福道:“算了算了!怨咱们说不了事情。我看双方的争执在这里,就是这茅厕究竟该属谁。我看这样子吧:耀唐!你说这茅厕是你的,你有什么凭据?”
春喜道:“我那是祖业,还有什么凭据?”
王安福又向铁锁道:“铁锁你啦?你有什么凭据?”铁锁道:“连院子带茅厕,都是他爷爷手卖给我爷爷的,我有契纸。”说着从怀里取出契纸来递给王安福。
大家都围拢着看契,李如珍却只看着春喜。
春喜道:“大家看吧!看他契上是一个茅厕呀,是两个茅厕!”
铁锁道:“那上边自然是一个!俺如今用的那个,谁不知道是俺爹新打的?”
李如珍道:“不是凭你的嘴硬啦!你记得记不得?”铁锁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我现在才二十岁,自然记不得。可是村里上年纪的人多啦!咱们请出几位来打听一下!”李如珍道:“怕你嘴硬啦?还用请人?我倒五十多了,可是我就记不得!”
小毛道:“我也四十多了,自我记事,那里就是两个茅厕!”
铁锁道:“小毛叔!咱们说话都要凭良心呀!”
李如珍翻起白眼向铁锁道:“照你说是大家打伙讹你啦,是不是?”
铁锁知道李如珍快撒野了,心里有点慌,只得说道:“那我也不敢那么说!”
窗外有个女人抢着叫道:“为什么不敢说?就是打伙讹人啦!”只见铁锁的老婆二妞当当当跑进来,一手抱着个孩子,一手指划着,大声说道:“你们五十多的记不得,四十多的记得就是两个茅厕,难道村里再没有上年纪的人,就丢下你们两个了?……”
李如珍把桌子一拍道:“混蛋!这样无法无天的东西!滚出去!老宋!撵出她!”
二妞道:“撵我呀!贼是我捉的,树也是我砍的,为什么不叫我说话?”
李如珍道:“叫你来没有?”
二妞道:“你们为什么不叫我?哪有这说理不叫正头事主的?”
小毛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有你男人在场,叫你做什么?走吧走吧!”说着就往外推她。
二妞把小毛的手一拨道:“不行!不是凭你的力气大啦!贼是我捉的,树是我砍的!谁杀人谁偿命!该犯什么罪我都领,不要连累了我的男人。”
在窗外听话的人越挤越多,都暗暗点头,还有些人交头接耳说:“二妞说话把得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