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清凉的早晨。
我的朋友,化学家阿杜来电话约我到公园谈点事情,我吃了几口点心,便向附近的那所公园走去。
晨光熹微,空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公园的路上湿漉漉的。我朦朦胧胧看见阿杜正坐在草地中央的一张石凳子上,他那顶红格子的旧鸭舌帽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显得格外耀眼。阿杜显然也看见了我,朝我笑了笑。
我正要走过去,突然在阿杜身边出现了几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用一根木棍猛击他的头部,阿杜沉沉地倒了下去,我惊呆了,等我醒悟过来跑过去,他们已经把阿杜拖进小路上的一辆车中,汽车转了个弯,飞快地驶出公园,消失了。
这是个小公园,甚至连一个管理人员都没有,周围更是不见半个人影。我一个人呆在原地,刚才一刹那发生的事使我惊愕万分,若不是草丛中那杂乱的脚印和车轮的辙印,以及阿杜掉落下的帽子,我差点要把它当成幻觉了。
第二天,晚报一角刊登了化学教授阿杜被劫持的事,警方开始了小规模的搜索。
我当然也没闲着,阿杜并不只是我的好朋友,他在同行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影响,而且他还有妻子和两个未成年的女儿,她们更不能失去他。
可是半个月来,警方的搜索丝毫不见结果,我也连一点线索都没找到。
这案子就是这样有头无尾地搁浅了。不过我并没有失去信心,我一定要找到他!
经过四处奔波,我终于从一个个体烟贩子口中获悉那天绑架阿杜用的汽车牌号。正当我要查这辆车的主人时,阿杜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眼前。
那是个礼拜天的下午,我经过公园时,他蓬头垢面,从一条弄堂里窜出来。
“阿杜,你出了什么事?”我吃了一惊,迫不及待地问道。“不,我也不清楚。”他说,“快,有什么吃的?我肚子饿坏了!”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腐败发霉的气味,几乎就象个街头的流浪汉。
我屏着气把他领到附近的一家小餐馆,要了好几个小菜,阿杜敞开肚皮吃起来。
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吃光所有的菜。我惊异地望着他,要知道,往常这些菜差不多够我吃两天。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不知道!”阿杜打了个饱嗝,说,“我也没想到,什么时候竟会躺到了垃圾堆边。”
“那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我有些疑惑,试探着问。
“今天不是四月二十二号吗?”
“不,今天是五月九号!”
“什么?这不可能,不,今天是……我最多昏迷了半个钟头,你不要拿我开心。”他满脸诧异的神色,摸摸头顶被敲击过的地方,嚷着。
“我想,你应该回家看看你的家人,她们一定会证实我的话。”我无可奈何地说。
“这倒真是件怪事。”阿杜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小张,你能陪我一起回家吗?”
“嗯!我当然可以,反正闲着没事。”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的家住在一条冷清的公路边,偏僻得几乎连乞丐都找不到。当他的妻子看见他时,激动得差点晕过去,忙牵着两个孩子来见她们的爸爸。
看到他们欢聚时的喜悦情景,我也很高兴,跟他们一起走进屋子。谈话间,阿杜提起刚才与我争论的话题,当然他没有得到令他满意的答案,因为每个人都是“帮着我说的”。他低下头非常艰难地思考着,希望解开谜团。我猜想他一定在那次挨棍击之后失去了记忆,于是没有打扰他,独自走到一旁的书柜边,随手翻起几本书。
过了片刻,警察局的人也赶来了。他们也没能问出点名堂,便派了几名心理医生照看阿杜。
所以,耐心等待结果便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当天晚上,我就住在阿杜家。
二、机器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就被可恶的闹钟吵醒了。床边的窗子大开着,一阵阴冷的风吹进来。在月光下,我甚至可以看清每一片树叶的阴影。
不远处的路面,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真是奇怪,我记得昨天的几位心理医师来时并没有坐车,阿杜也好象根本没有过这种车。“那么这车是谁放的呢?”我心里问。
车四周不见一个人影,这段公路只有阿杜一户人家,车如果发生故障理应有人来求助,怎么会没有动静呢?
“该不是绑架阿杜的人吧!”我心中突然闪出这个恐怖的念头。
我决定先不打搅其他人睡觉,独自去察看一下再说。
我从房子的后面绕过去,借助树木的掩护,成功地接近了车尾。我慢慢直起身体,透过厚厚的茶色玻璃向里看。里面,一个小个子戴了个大耳机正在后座上打瞌睡,驾驶座上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人已经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
没等我再做出更多的举动,两把匕首突然同时从身后伸出,抵到我的腰上,我乖乖地举起双手。
有个粗嗓音威胁我禁止出声,然后,他们低声商量了一阵,用一块黑布蒙住我的眼睛,将我绑得结结实实的,推入车尾的小货舱内。汽车震动起来,很快就开得老远,在漆黑而又狭小的货舱里,那种刺耳的轰鸣声令人更加恐怖。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车终于停下了。他们在一个潮湿的地方把我拖下车。
空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火硝味,我感到恶心。
有人摘掉黑布,顿时我的双眼被强烈的光线刺得无法睁开。“啊!见到张先生实在非常荣幸!”一个猫头鹰般的声音响在我耳边。我慢慢睁开双眼,面前,几个打手般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立在生满青苔的砖墙边。我突然想起,他们就是绑架阿杜的凶手。讲话的是当中一个矮小的老头,他长着半白的头发和一双如同蜥蜴一样的大眼睛,两只手臂长得差不多够到膝盖,活象一只长臂猿。
“你们抓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气恼地问。
“只不过是场小小的误会。”老头说话的表情更令人恶心,这张脸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对了,有一次新闻中报导过这个人,叫什么……梅赞,梅赞工程师,就是他!
“我请你来……”他正要接着说下去就被我恼怒地打断了:“你这是在请我吗?”我加重了“请”字的语气。
“就算是绑架吧!”老头很固执,而且似乎很“坦诚”,“因为你老是妨碍我手下的人办事,威胁到我事业的成败,我才不得不这样做的。”
“什么事业?”
“一项庞大而又复杂的工程……”从老头子的话中,我了解到他正在做一项奇怪的实验。他所谓的工程就是复制活人,而且他还说他已经重新造了一个阿杜。
“我一直派人观察现在阿杜的行动,如果没有你从中捣乱,我的调查也没有这么缓慢。”梅赞气愤地盯着我,“实话告诉你,原来的阿杜已经被机器分离成无数颗微小的粒子了。”
“哦!”我脑袋“轰”的一下象要炸开似的,两眼一黑,差点瘫在地上,“这难道是真的?不,不可能!那明明是阿杜,他的模样,他说话的口气,还有他的动作习惯,绝不可能是假的。”
“不不不……”老头慢条斯理地说,“我的复制品本来就与真品没有丝毫差别。它好比传真一样,通过在某处对分子位置的扫描,然后再用相同的微粒组合成另一件绝对相同的物体。这样复制的人与原来的人一模一样,包括思维、自我意识和价值观。”梅赞显得很得意。
“可是……”我激动地说,“如果真是这样,那对原来的阿杜也太残忍了吧?”
“现在的阿杜不是和以前的一样吗!他和以前同样工作,同样做事,同样和你是好朋友。他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是毫无害处的,而且,这只会给世界带来好处。如果提早几百年有了这种机器,我们就可以多复制出几个爱迪生、牛顿或者卓别麟那样伟大、出色的人物……”
“也可以复制出希特勒、纳粹和黑手党!”我打断了他的话。
他考虑了一会儿,狠狠地说道;“是的!”
“不要把话题扯远了,无论你怎么说,你到底害死了原来的阿杜。对你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种游戏,但却关系到别人的生命。”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阿杜死了,我可以再造一个新的——他的数据已经存入电脑软件中了。”他说得很轻松,好象不是在谈论别人的存亡,而是用模子去铸造一个雕像。
“你带我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吗?”我的心情实在是糟透了,大声喊道。
“当然不是,我还有个目的,就是……”工程师望着我狞笑一声,缓慢地说,“为了给你个教训,用你来做实验!”
“啊……”我简直惊呆了,用我做实验,就是说,我也将会象阿杜一样被分离掉,分离得无影无踪。然后,另外一个同我一模一样的人取代了我的位置:住在我家里,随意翻我的珍藏,睡我的床,用我的书桌……这太可怕了,我不敢想下去。
“这要怪你一直干预我的计划,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复制物体的机器。”梅赞一抬手,两个大汉挟着我,进了一条幽暗的通道。
“我还可以挖出或者洗掉你的记忆,现在的阿杜就被我这样弄过,但是我不会对你做的。”梅赞边走边神彩飞扬地吹着。
那是一台巨大的机器群体,到处连接着繁杂的金属导线,纵横交错,形似乱网。左右两端各有一只象电梯模样的圆筒状金属舱,其中一只舱门是打开的,露出里面灰色的内壁。
“……因为我的机器还不太完善,所以我要有人不断地供我做试验,以便调整性能……”我只听见梅赞最后的这几句话,之后就被解开绳索,身旁几个人把我朝金属舱里推去。
“你这混蛋,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做,你想让我来当替死鬼吗!狗娘养的……”我愤怒地诅咒着他,这是我第一次用脏话骂人,我知道现在不骂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一声沉闷的声响,舱门关上了,带走了我所有的希望。我绝望地捶打着舱壁。
机器开始振动,我的身体也随之颤抖,知觉随着一阵逐渐增强的刺耳的怪声慢慢地模糊了……
——我分明被送进了一只恐怖的棺材。
三、谈话
几声清脆的鸟鸣声传进我的耳朵,我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这里是晨光公园,我躺在一条长椅上。
——我还活着!再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了。
一位年迈的管道修理工蹒跚地走过来:“喂!先生,您怎么睡在这里?”
“我……”对于他的话,我无法回答,梅赞的阴影一直出现在我眼前。现在几点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我问道。
“今天?”老人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今天是星期四,现在是上午九点,你没有生病吧?”
“不不,当然没有,我只不过随便问问……”
“您有家吗!”老人带着点吃惊的神色问,“你已经在这张椅子上躺了好几个钟头了……”
“我很好,很好。”我结结巴巴地回答,“我马上就走,马上走……”
回到家,我逐渐清醒过来。真奇怪,我明明记得梅赞拿我做实验,他分明说另外一个人将代替我,他怎么又没弄死我呢……既然我还在,一定是他的实验没成功,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复制人的工程——他是在吓唬我。或者,也许是我躺在晨光公园做了一个梦罢了。
我草草地吃了几块饼干敷衍了一下肚子,立刻去找阿杜。
阿杜家仿佛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推开门,阿杜正逗着他最小的女儿玩。看见我,他有点惊讶:“小张,前天早上你去哪里了?我四处都没找到你,还以为你出事了!”
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听到他是“复制人”后,我对他产生了隔阂。
“怎么了?”他关心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多么熟悉。我其实不应该对他有任何猜疑的,我当然更不能告诉他实情,何必给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朋友平添一份烦恼呢!
照工程师的话,原来的阿杜完全被面前这个阿杜取代了,他是多么不幸!
我眼前总有两个阿杜的影子在晃荡,糊里糊涂讲完几句话后我借口身体不舒服便离开了他家。
我的房间在十一楼,说来倒霉,电梯突然出了故障,半天都没下来,无奈,只好步行了。
好几分钟后,我来到门口。房门竟是开着的,屋里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我靠在一张沙发上抽着香烟。
“你是谁?你……”他突然转过脸来,我差点晕过去,那不正是我吗!这张脸我只在镜子里看到过,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庞。见到我,他也很惊讶,他吃惊的程度并不亚于我。
“你……你是谁?”我的问话似乎显得太多余了。
“你就是复制的我?”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
“不对,我是真的,你才是复制的!”我有点奇怪,他居然把我当假的。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他和我都有相同的记忆和情感嘛!
但是我坚信,我才是真的。
他更绝对坚持他的观点,以致后来我们争吵起来,直到他拿起电话:“你如果仍然这样纠缠不休的话,我就要报警了。”他竟想用我的电话去报警抓我!我无可奈何。只得忍气吞声地退出房间,退出这一切本该属于我的地方。
我成了个有家难归的流浪汉,东游西荡,最后在外面找了个便宜的旅馆住下。这件事我没有告诉阿杜和任何人,我想,一时半会儿也没人帮得了我。
直到一个星期之后,我才想起了一位当侦探的老朋友。他现在已是赫赫有名的一流私人探长,名噪一时。这些天来,我怎么一直没想到他!
他的外号叫“老猎人”,“老”的意思不是说他年纪有多老,而是形容他办起案来非常老练。
他对我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而是象对待要好的老朋友一样亲热地招呼我,为我沏茶让座。
“你真幽默,幽默得都快傻了。”听我讲完这几天的经历后,老猎人笑着说。
“我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的神情很严肃,象他这样一个出色的侦探不难看出我并不是在撒谎。他露出一副惊奇的眼神:“真有这种荒谬的事?”
“千真万确,不信你可以去找他!”
“如果真象你所说的那样,这件事倒有些棘手。”他皱紧眉头,深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