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情况下,读到闫红的新书《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我的感觉是,在我头脑里摧枯拉朽。闫红的笔法很像剥洋葱式,一个个人物的故事和心事像洋葱瓣一片片剥下,时不时地,你不可能不被大大地呛一下的,几乎要呛出眼泪。
我读到了那个“荒唐”的父亲,张志沂的前世今生。闫红指出他和张爱玲之间的矛盾,是因他是旧式才子,张爱玲则是新时代的推崇者,在感情的层面上,他俩未必没有交融之处:“他是她最初的知音,认真阅读她的所有文字,……也许,张志沂心灵深处没把这个女儿“小”看,他知道她什么都懂,心情好的时候,他愿意和她谈谈亲戚家的笑话,休要轻看这一举动,进行这种沟通,是相信对方对人情世故,达到和自己同样的层次。……他们也曾经是那样亲密,那样的默契。”
正因为他在张爱玲身上倾注了比较多的感情,而张爱玲却一心向着母亲——他的前妻黄素琼,张志沂认为自己被他们抛弃了:“张志沂对于黄素琼的感情是如此复杂,每时每刻都不相同,恨中有爱,爱中生恨,……比如这个早晨,他的心情没那么好,再想起这个女人,就是一个尖锐的盛气凌人的影像,一意投奔过去的张爱玲,也跟着变得可恶起来,他的暴怒的另一面,是被伤害的感觉”。
一直以来都没有听到谁、包括张爱玲自己提出她父亲是爱她的,张爱玲自己没有提过,是因为张爱玲不爱作肤浅直白的表达,她的心思在文字之后千转百合,要有一种别样的敏锐、细致、耐心和真诚,才得以读出她的微妙曲折。张爱玲的堂弟在报上读到此文后,特地来电向闫红致谢,说“谢谢你为我十一叔说了句公道话,我看过的关于十一叔的文字里,没有谁提到他是爱张爱玲的,谢谢你看出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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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张爱玲锦心绣口里吐出的那些情话,也被摊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似这般别后经年,早已将对方看觑成一个猥琐小人时,他却将自己当年的情话来个大回放,逼到眼前来,换成我这种心理素质比较差的,估计当时就得两眼一黑,恨不得立即咬舌自尽。
张爱玲那三十万,算是白花了。
她不能有任何回应——别说写一部《我和××不得不说的话》了,若能牵动她一丝情绪,他都会大得意,他的书商也会借此炒作,白白娱乐了那些无聊的看客。只能是隐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只能通达地想,有谁年轻时候不曾爱过个把人渣?有谁漫漫情路上没有几个污点?有谁的人生可以真正做到清坚决绝,不给观众一丝窥视的余地?像原谅别人那样原谅自己吧,就当成一个黑色幽默,一个可以反观自己了解人性的案例,让无数推崇她的“聪敏锐利”的读者知晓:我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完美,我有时也分不清真伪。
揣了这样一种想法,面对后来种种,就可以啼笑皆非,而不是气个半死,比如书商用她的名字为胡兰成博宣传,还跟她约稿,以“胡兰成先生可代为写序”为优厚待遇;比如无数的胡粉拿她说事不算,连地道的张迷苦于看不到她更多资料,也将《今生今世》人手一册;比如有个叫三毛的同行写了部电影剧本《滚滚红尘》,点明了里面爱得神魂颠倒的男女就是她和胡——张爱玲后来听说三毛去世的消息,张嘴说了句“她怎么就死了”,言下大有对三毛的不以为然;甚至,许多年之后,一个名叫李安的导演拍摄她的作品《色?戒》,还将男女主人公对号入座,说后来的张爱玲对胡兰成未必没有些情愫。
平心而论,情愫应该也是有一些的,也许会在明亮又岑寂的黄昏,想起那个恋爱中的自己,那样的美,那样的放恣,因为爱那个时候的自己,连带着对那个人的情绪,也变得柔软起来了,人生若只如初见,虽然,初见的印象,也许多半出自自己的意念。只是浮世倏忽,如白驹过隙,时光轻捷,如马踏飞燕,在无可匹敌的生命规律面前,人世的贪嗔痴怨多么的微不足道,有着深刻的身世之感的张爱玲,在小小的气恼一下之后,想必也会一转念,在嘴角浮出一个半是自嘲半是苍凉的微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