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没有自杀?
某种情况下,我甚至要说,恰恰是在身处逆境之时,学习的条件最好,心最专,效果最好。顺境时人容易浮躁,周围常常会有各种朋友、跟随者、慕名者、请教者;顺境时你常常忙于说话、写字、发表意见、教授旁人、好为人师;顺境时常常自我感觉良好,志得意满,看到的是旁人的失缺;顺境时你必须满足社会与众人对你的期待,你必须花费大量时间去做旁人要你做的事情,比如出席某些活动、仪式而目的仅仅是为了表示你确已出席。而逆境时、被晾到一边时、“不可接触”时、“不准革命时”,正是不受干扰地求学的良机、深思的良机、总结经验教训的良机,是严格地清醒地审视自己反省自身解剖自身的良机,是补充自己、壮大自身、使自身成长、使自身更新的良机,是学大知识、获大本领、得大彻大悟的最好契机。
比如文化大革命中,我身在新疆维吾尔民族聚居的农村,又处在极“左”的狂热之时,由于我在当时被错误地列入另册,不能写作,不能在任何单位上班工作,也不能正常参加社会活动……当然无法有任何作为,甚至看来似乎也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学习。我便把主要精力放在与农村干部群众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上。怎么样学习毛主席著作呢?学维吾尔文版的。我用维吾尔语背诵下了老三篇,背诵下了一大批毛主席语录。一次我大声朗读《纪念白求恩》,房东老大娘甚至以为是广播电台的播音。这说明我读得是怎样的字正腔圆一丝不苟。
有些外国朋友不理解我怎么可能在那种条件下在新疆一口气生活了16年,没有发疯也没有自杀。他们询问我在新疆16年做了些什么,言外之意那么长的时间,你的生活将会是怎样地空虚和痛苦。我半开玩笑地回答说:“我是读维吾尔语的博士后啊,两年预科,五年本科,三年硕士研究生,三年博士研究生,再有三年博士后,不是整整16年吗?”
任何表述都不是面面俱到的,我无意用这样的说法来掩盖我与很多同命运的其中有不少是优秀的人士在那个年代的经历的悲剧性,也无意提倡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然而我以为确有真正的精神真正的胜利,不是仅仅用一种类似儿子打老子的谵语欺骗与麻醉自己,而善于在一切逆境中学习,通过学习发展和壮大自己,憧憬着准备着未来,为最后的不仅是精神的而且是全面的胜利打下基础。这样的学习同时也是对于制造苦难制造不义嫉贤妒能动不动欲置人于死地的坏人的最好回答。
至于为什么没有疯狂也没有自杀,当然还因为我的=====
然而它毕竟多了一些自省一些悔悟一些自责。懂得了除了怨天尤人也还可以嗟叹自身,懂得了除了历史的无情急流以外毕竟还有自身的选择,懂得了自己有可能不幸成为靶子成为铁钻,也未必没有可能成为刀剑成为铁锤,懂得了有人负我处也有我负人处,懂得了自己有伟大也有渺小有善良也有恶劣有正确也有失误有辉煌也有狗屎,懂得了美丽的幻想由于其不切实际是必然碰壁的,懂得了青春的激情虽然宝贵却不足为恃??懂得了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舞台,有自己的机遇,有自己的限制,有自己的悲哀,有自己的激烈。你火过我也火过,你尴尬过我也未必没有尴尬过。所有这些都会使一个老人变得更可爱更清纯更智慧更光明更哲学一些。
当然也有老年人做不到,老而弥偏,老而弥痴,老而仇恨一切,不能接受一切与时俱进的发展的人也是有的,愿各方面对他们更关怀更宽容一点,愿他们终于能回到常识、常规、常情上来。而如果他们有特殊的境遇有特殊的选择,只要不强迫他人臣服听他的,也祝愿他们最终自得其晚年的平安。
我们常常讲不服老,该不服的就不服,例如人老了一样能够或更有条件学习,不能因一个自命的“老”字就满足于不学无术。该服的就一定服,我年轻时扛过二百多斤的麻袋,现在扛不动了,我没有什么不安,这是上苍给了我这样的豁免,我可以不扛二百斤以上的麻袋了,我感谢上苍,我无需硬较劲。我年轻时能够一顿酒喝半斤,现在根本不想喝了,那就不喝,这也是上苍给我的恩惠,我可以也乐于过更不夸张也更健康的生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