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无寸骨,应行水路。乱世数载,草民一生。
01
虽然在这一段日子里,在假山顶上没见有什么遮蔽日光的乌云飘过,但是在山上堆砌的石块却因白天缺少充足光照而逐渐失去了往日让人称奇的纯黑色光泽,整座院子似乎正在等待有人曾经预言过的颠三倒四的非自然景象出现。(我应该说,我还要说,)老花家这片宅院在形象上可算得上是四大八阔,围起的墙壁高深莫测。院里从一开始便盖了许多房子,以后又开设了不少店铺客栈。在房群对面很远处另辟有下院,老花家在那块地面上办了一个动物饲养场,里面养了猪羊牛鱼。后来世道变了,人都变精明了,花家也随大势而去豢养猴子。猴子虽然被养过,但也被无意伤害过,这事使得花家上下十分惊慌。他们差人用浓浓的肥皂水在院里各处擦洗每棵树的树干,因为他们认定猴子受伤害与树上各类细菌有关。但所用肥皂数量过于庞大,人的手绝不能往树干上碰。树顶和地面上的肥皂泡沫像山与海一样漫延开来,幸存下来的猴子在泡沫中全收紧了屁股下面的短尾巴。消毒工作一场接一场一天接一天做着,猴子在全院的消毒中学会了清洁饮食,择地撒尿。我曾不经意说过,花家是拥有自己的一份时间的。花家的时间,花家的大院子,花家高耸于四边的围墙,花家是拥有时间的,渺小的老花家只能坐在时间长腿上安排自己的生活。不幸被我言中的有:肥皂气味浓烈,时间之腿细长,猴群爬上院树。而猴子正在提醒花家人,它们是滋生在花家之体上面的一批金黄色物种。只要物种健康成长,花家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很容易被做好。(金色物种的体毛抚摸树干,树的皮肤油光雪亮,树枝根根下垂。)
“这儿的人都要注意了,手不能往树上伸。”花尚和身患重病,却仍不知疲倦地在用沙哑的嗓子提醒院里人。
“东西往哪儿堆,花爷?”刚钻出人群的古里兄问花尚和。他这话已经说过四遍,这会儿又一字不漏照原样说了第五遍。
“香料吗?”
“香料,爷。”
“我见不得你做事没主张。昨天奶没跟我说起今天要进香料,离这事太远了,我说你。”
“堆在院子中间的地上。”
花尚和总是怕有人背着他提起老花家过去的好时光。他总喜欢做这个固定的动作:偷偷摸摸朝别人背后伸出一只手,像一个正在偷别人东西的汉子似的……而且在伸手时脖子特别喜欢向前突起,他这种偷偷摸摸的样子似乎还需要院里人来替他保守秘密。花家的旧时光使院里每个人都得到了许多相同机会,那时他们经常磨练自己,又敢于抛弃自己,为这种现象设想,谁会在未来花家犯下严重错误?
02
(按照奶的吩咐,新购进的香料将全数存放在院中空地上。奶此时正静静坐在自己房间内,候着有人进来。放心等着吧,奶已想到了一个临时保护香料不受雨淋的方法,她令人找来许多厚实的遮雨布,把存放的香料遮了个严实。)
“你以为呢,”古里兄有些害怕,对在自己身后站着的花尚和说:“奶除了现在的事,还能想见未来?她毕竟已是高寿……”他见花尚和没反应,便说:“今天我的头一直很胀痛。”
“古里兄,”
“爷,”
“我又犯病了,你知不知道,以后出去办货,帮着打听打听,哪儿能请到好郎中,别日子过得像流水似的,一点不留神。”
“不是我说了,谁会替爷往治病上想?爷的病是操劳太多造成的。请郎中……不请不行,请了又伤心。爷能外出行走,能走出这条街去的。”(天气闷热了几周,除了奶与花尚和,其余人夜里睡觉全躺在屋外阴凉地面上)。我也觉着你现在身体有病,比我当年那个软绵绵的样子还要差了许多……她当年身体的气味多么纯正,那股味儿吸入鼻孔,合乎所有男人的胃口,那年月世上哪有你小尚子这王八羔子?我在城里某条街某座粉红色院子里认识了简秀登,又从她那儿知道了她胞弟简求登,那时候城里已有许多人识破了简氏姐弟的下贱本性。我对古里兄说过,我认识简氏姐弟既是命运安排,更是我一生中犯下的无法饶恕的一个错误。而命运之神一旦接近你,你便再也无回天之力将它拒之门外。后来我知道了,当我要面对此事时,我只需去弄明白,我应该在这事里面相应取得什么样一类经验。如果我能在这上面使点巧劲,(我花费了好多年光阴,享用着隐藏在时间这条铁链中的巨大的捆绑力量),又何至于会落得今天这种下场,虽说我现在早已脱离了她那浓密的女性阴影对我的笼罩,但我却仍未能展开翅膀飞向远方光明世界。亡命鸟如今继续在她四周低空盘旋。(我这只亡命鸟离最后目的地还有多遥远的距离……)顺着花家院子上空的气流,我飞翔滑行,自由自在,充满活力。在她每一天时光之中,出现了光辉照人的年轻粉红色,出现了中年女子成熟的海蓝色。在她院子四边稀疏的墙荫里随风漫卷起暮年女子的淡紫色身影。我为简秀登仔细计算过每个生命在人世间移物换魂的力量究竟有多巨大。现在的小尚子有计算生命深浅的能力吗?他已步入老年,许多东西只能与他擦肩而过。花家在第一阵雨的冲洗下,每个人的身体都开始降温,他们在院里各处忙碌走动,有几人正在将遮雨布从院中各处往一个地点聚拢过来。古里兄左右摇晃他那颗胀痛的脑袋,一面清理一团要用来捆扎雨布的绳子,他伸手往绳团缺口里摸,想从中揪出绳子的头,(左半脑嗡嗡响,它与下面耳朵靠得太近),这条长绳子的绳头肯定不在这边,那么在哪儿呢,在右面?好像也不是。在被收紧的绳子洞穴中就有能使绳团瓦解的细绳头。手伸入洞里,寻找处于黑暗中的细小东西……左面的耳朵,右面的耳朵,第二阵雨从天空中落下来,落下的雨将把香料淋湿……可绳团里的绳头被缠绕到哪儿去了,这件事把老好人古里兄弄得手足无措,绳子被卷绕起来,被压扁,被压偏压歪,这会有什么差错呢。下雨天有人找到了绳子,却解不开它,此人感到自己快不行了,要掉队了。十几斤重的雨布是怎么一回事情,花家人对此不甚了解。(古里兄说,等于白费心思,快来个人帮我解开这捆绳子)。他放进绳团洞里的手忽然一抖,是了,在什么地方?这捆绳子原来就是古里兄几天前自己亲手绕起来的,不很长的绳子终于被放开,寻来雨布,将布的四角扯平,把布角紧紧握住,四五个人做搭档,每人手里拽着一条绳子,没多长功夫便把露天堆放的香料遮得密不透风。接下来就听见满院被踩响的滚木在滚动,(好啦,收工等雨停,好啦,蚊蝇正在雨布上欢快地跳来跳去,它们用腹下细毛沾弄着雨水,并不时向四面洒开水滴),古里兄往院子中央看了看,觉得事情做成这样,奶那儿可以交差了,花尚和要骂,就让他骂几句,病人么,主子么,自己一个做下人的要忍着点,空闲时用手摸摸自己这张老脸,能摸到自己的脸就是幸福,反正一有空就可以伸手摸脸。(什么脸不脸的,在院里人中间至今还没有一个听他提出过以下问题。)(什么问题?)“你说什么?像我们家出的东西能否被称为香料制品?”“爷,”古里兄放下刚卷起的绳团,左右手交叉贴在汗湿的肩膀两侧,说:“算是香料制品。里面有香料成份的,有了香料成份还能不算吗。”“香精呢,家里进过香精吗?”“爷,”古里兄回答说:“看着点吧,爷,现在没进香精,将来兴许就会进这种货的。”这时雨停了,院里气温开始升高,房檐下、树冠顶、猴子棚舍四周都在升腾起浓浓的水蒸气,(什么问题……它的直径有多少?需要先解开裤子看看,因为口径小,口径不同,)(古里兄知道,遇到这种事,男人都会感到十分尴尬,小口径……小口径难道会有大作用,他可不是新手,)(“你可不是新手了,放进去了几次?”)(“爷,我是说直径不大。”)“在这儿你就解开了?也不避避人。院地中的香料要堆到什么时候才能被运走。我们家的运输永远会成问题的。不请外人行吗?请外人来帮忙,又显得我们家里人做不好事。空气真是潮湿。”“爷,我正在解开绳子,院里有这么多帮工,他们都空着手等绳子用呢。一群没脑子的猪,一点不想帮我忙,要解开这么大一个绳团,可是件细心活。绳子受了潮,彼此缠得紧,解开不容易。”“不是这么说的。”“是,爷。”“你伸腿试试,香料堆并未受潮。晚上来风,满地一吹,香料便会干。只要地面上能积得起灰尘,香料就可以揭开布起运了。”花尚和长出一口气,他还想对古里兄说点什么。有几棵树的倒影在院里水潭微波间静静漂着,水中树影与天上云影相接,变成参天巨树。花尚和曾经给奶写过一张条子,不到半小时他便将纸写满,所写都是奶在日常生活方面应该注意的事项。如今的奶已是风烛残年,她手上的每一个指头都出现了严重的脱水现象。在纸上花尚和说:“大暑天宜用稀食,应多用凉水擦脸,每日清晨小用补品,房内需增加一名精细晓事的仆人,让其终日在奶身边点香摇扇,驱赶蚊虫。”奶的全身老骨,经她多年独坐一房,已变得僵硬,(她对事物的注意力远不如从前,)(感觉有所转移,)(奶身着绸衫,看上去通体飘逸柔和,)(她的肉体感觉退出了手指尖,移至双臂,)这一次花尚和在纸上写下的东西不像往常那样内容繁多,而奶的手指今天也稍微带上了点好看的紫颜色。奶看纸条,像普通人读某条歇后语,奶有不解的地方,就认定花尚和在此处是写得过头了,纯属多此一句……如此迷人的天伦之乐,我一个离去者、一个死亡者在上天还能目睹它展开的全过程吗?我早已亡命西天,与他们母子阴阳相隔……管理花家大院的奶年龄老迈,花尚和又失去健康,无力出外行走,操持花家商务……我在多年以前获得了新的存在形式,进入此种形式中的人往往善于飞翔,其飘忽不定的行踪宛如一幅悬挂在天空中的书法作品,在出事当日,我便获得了在天堂飞翔的权力……简秀登读过几张纸条了?朝花家大院飞行的路途无限延长,纸条飘落于我身后……简秀登有时会如一头健壮的动物……我常说,这是一人对一人、一半对一半的幸福事情,纸条上说的内容常常遭到简秀登鄙视,简秀登对世间诸事知之甚少,对形式上的纸片燃烧和纸屑飘散,她只有昨夜之梦的模糊记忆……动物下半身突然剧烈扭摆,花床上流液不止,利用生命科学……在五尺花床上流满了两人的浓稠体液……多数纸张上文字的书写显得过于仓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