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是一代名侠,每一剑划出都震古烁今,但在他记忆深处,如果删去了她那部份,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记可忆。
这湖水静得就像盛在杯子里。
──然而他的心却惊涛骇浪,汹涌澎湃。
他在湖边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来决战。
──要跟他决战的是他的好友、至友。
湖边的芦苇也白了头。
──它们在等什么?
远处峰顶也成霜色。
──高山就是一种孤寂的等待。
但他心中不止是“等”。
更剧烈的是“想”。
不只是“待”。
还有“念”。
──世上有什么比活着而无所等待更绝望?
他这样无望的活着,已经十个月又三天了。
在三百零三天以前,谁也不敢、不会、不可能想象:遇强愈强、见恶除恶、白昼放歌、深宵弹剑、千山独行、意气相倾、受挫不折、怀念不伤、笑傲江湖、独步天下的“风流剑客”方柔激,竟然会变成这样一个模样:就像一座生满了青苔、悲哀的石像!
──对他而言,“人生到此,不如一死”,死是他时常涌现的欲求。
湖水那么静,大概湖里有活动,也是已蛰伏了一二千年的水怪吧?
他恨湖水宁静。
他内心的千堆雪,卷起了爱恨涟漪。
──眠花、眠花,究竟你在湖底恬睡,还是在湖上飘泊:你活着时是那么轻柔,我怕你就化作幽魂,也无力唤起我的情急!
他看到湖水,想起宋眠花,一如湖水的清和静,但每一粼每一波都是俏皮的;他看到白雪的时候,想起宋眠花,那就像她柔软的身躯,然而却又是多变莫测的;他遇上了骤骤雨,想到宋眠花,她爱用冰冷的手心兜盛着惊喜的雨珠,那就是似上天跟她的招呼;他尝到美肴,就想到宋眠花,她会卷起小袖拎着筷子焦心且馋出了名的不知该向那一碟下箸是好;他拔剑的时候,嗡的一声,他想起宋眠花,因为他的金虹再也没有映着她那张在剑光里艳绝了不似在人间的容颜!
也许只有在他的梦里,才没有宋眠花。
因为他清醒的时候都是梦。
都是宋眠花!
他张开眼睛第一句,脱口而出是:眠花!每天但求自己过倦入眠的第一句,还是喃喃地:眠花。
像他那么一个视死如归、睥睨王侯的人物,他的剑永远在风雨如磐、月黑天高中乍然闪亮,烛照古今,光耀八荒,他的身影永远在风尘中、霜雪里、千仞上、古道旁飞掠;可是不管天涯海角、马鸣水急、干戈战鼓、西风斜照,这样多年以来,他都不曾这般灰心丧志,心如槁灰过!
他向以为自己何等不羁、如斯潇洒,天下美女、黄金、名位、权力,都激不起他内心漾起的任何一圈涟漪!
因为他是方柔激!
──长相厮守的,只有他的剑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