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秋今春,两度应刘白、先生之约,在政大教育研究所讲述道佛两家学术思想与中国文化。初拟以最短时间,有限范围毕其事。敦知言难局约,枨触多端,繁芜散漫不得中止。两次讲辞之半,又经《大华晚报》披露,致使爱憎之者,函电催梓全文,欲了知其究竟。秋初白如先生远游前夕,犹以速印为辞。且杨管北先生亦愿印赠送本三千册,乐为之助。乃冒溽暑深宵,匆匆整理讲稿付梓,纰漏错谬,情多惶恐。居常有意贯串儒释道三家源流,叙述其与中国文化上下数千年之通论,然默计时间与篇章,若非尽多年之力,穷数百万言之辞,难概其要。自忖学养未逮,动遭悔咎。况人事丛脞,日不暇给。每又为之辍止。傥天假以年,或于晚岁成之,亦未可必也。本书所述,仅举其端倪,就正大雅而已。且在酷热清稿其中,适逢内外诸多障难,幸而有成,实得力于林登飞、汤宜庄、徐芹庭、孙毓芹、宋今人、汤珊先诸君之力,并此致谢,以志念也。
一九七八年岁次戊申中秋南怀瑾志
第一部 禅宗与佛学
一、佛学与中国文化的因缘
讲到佛学与中国文化历史的因缘,首当提出中国文化的界说,分为三大阶段。第一阶段:自三代前后,中国传统文化渊源以伏羲画八卦而建立《易经》天人之际的文化为基础,是属于原始的、质朴的、科学而哲学的文化;经过夏、商、周三代的演进,便形成以易、礼为中心的天人思想。第二阶段:由于传统文化的分化,到周、秦之际,产生诸子百家学术思想互为异同的天下,复经秦、汉前后的演变,渐次形成儒、道、墨三家学说思想特立独出的形态。第三阶段:再经魏、晋、南北朝的演变,产生隋、唐以后儒、释、道三家鼎峙,随时变易互为兴衰的局面。从此历宋、元、明、清,讲到中国文化,便以儒、释、道三家并举为其中坚代表。好像中国的地理河流,北有黄河,中有长江,南有珠江流域,综罗交织而灌溉滋茂了中国文化生命。所以讲到中国文化,实在不可偏举,我们身为中国人,更不能不了解自己文化的真象。尤其中国文化的哲学思想,与西方文化哲学,基本大有不同;如果说中国.有哲学思想,却不是独立的专科,中国的哲学,素来是文(文学)哲不分,文史不分,学用不分,无论研究中国哲学或佛学,它与历史、文学、哲学、为政四门,始终无法分解,等于西方的哲学,与宗教、科学和实际的政治思想,不能脱离关系,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由以上所举,要知秦、汉以后,儒、道两家学说思想的互相隆替,以及佛教文化输入的前因后果,便须了解两汉思想学术演变的原因:两汉的学术思想,始终是儒、道两家思想的天下;墨家思想在汉初已经融化为儒、道的附庸,并无特立的藩篱。西汉初期,因为政治领导与社会的趋势,道家思想最为流行,历史上有名的“文景之治”,完全倾向道家黄、老之术,这是时代的需要,也是汉初政治原则上的必然趋势。从此道家学术思想,便在中国历史上形成一个定则,凡当拨乱反正的时代,必定需用道家学术的领导,到了天下太平,便“内用黄老,外示儒术”。这个原因,留待讲述道教学术时,再加说明。西汉以来,因为道家学术思想的盛行,于是法家、阴阳家、杂家等思想,也都托足道家门庭,依草附木而欣欣向荣,及其流弊所致,便造成西汉阴阳家的五德终始,以及谶纬(机样)的迷信风气,王莽的叛乱、光武的中兴、汉末三国的局面,无一不在谶纬的观念中而构成政治治乱的心理因素;因而有汉末道家的隐士思想,与墨家变相的游侠思想结合,产生道教的雏形,便与佛教学说互相推排,而又互相融化。
同时两汉学术思想,自经汉武帝与董仲舒辈的提倡,“罢黜百家,一尊于儒”,使孔、孟、荀以来之儒家思想,一变而为两汉经师儒家的天下,于是训诂、注疏与各主一家的传经风气,弥漫朝野,由学术思想的权威经师、博士、与选举孝廉、拔用贤良方正的制度互相交错,而造成东汉后期的世家阀阅(门第)的弊端,以致形成党铜之祸,使学术思想与政治因素,互为表里而促成政治社会的乱源。汉初承战国与秦室的变乱,文化学术凋蔽已尽,西汉传经与注疏的工作,实在甚为重要。但自东汉末期,注疏传经,已经流于支离繁琐,藉此从事学问而博取功名,则为唯一工具,如要真实寻出天人文化思想的奥义,已如强弩之末,势已不能透过纸背了;所以两汉学术,一到三国阶段,便相当空泛而黯淡,恰在这个时期,佛教学术思想,挟新颖玄奥的哲学,源源输入,因此而形成魏、晋、南北朝学术思想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