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范水废园,故多狐。有宁生者,性狷介,日淫于书。因暑月懊闷,假园亭以憩,友劝阻之。宁笑曰:“是何伤?狐所挟以媚人者二,贪淫者,媚以色,贪财者,媚以金。我两无所好,惟好架上书。媚术虽工,遇我亦不售矣。”友漫应而去。
饭后,卧北窗下,见女子从屏后出。宁心知其狐,假寐以伺。女指架上书,冁然曰:“名教中自有乐地。是儿独学寡闻,将为勤学死。”
宁起叱曰:“骚野狐!曳尾遁耳,敢妄言!”女亦叱曰:“田舍奴!我岂妄哉?汝果读书明理,当知我家祖德宗功,何敢妄为讥议?”宁曰:“凭城作祟,假虎树威,汝辈长技耳。祖德宗功安在哉?”女曰:“汝日读书,而不知大禹娶涂山之事乎?绥绥庞庞,昌都成室,是祖德也。有商之季,移家西海。适文王遭羑里之囚,散宜生访先人于敝庐,脱青翰以解之。赫赫宗功,垂诸史册,子何未之深考?”宁曰:“是诚有之。但汝辈篝灯弄谲,卧榻宣淫,终非善类。”女曰:“死则正邪,大圣犹羡其仁,穴则知雨;汉儒尚钦其智,况有形九尾,德至乃来,《山海》名经,言之凿凿。汝诚读书而未得其解耳!”宁凝想久之,肃然致敬曰:“始吾以汝等为不足齿之伧,今闻高论,愿为书友。”女笑诺之。晨涂暝写,日共校雠偶坐荷亭点《周易》,女忽问曰:“有天地一章作何解?”宁曰:“上言‘离’者,‘丽也’,里丽则男女交感,宜受之以‘咸’。而‘咸’不可言受,故复从天地说到夫妇之道,而受之以‘恒’。”女笑曰:“然则男女交感,圣人所讳言乎?”宁曰:“然!”女曰:“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又何说也?”言毕,星眸斜睇,杏靥微红。宁魂摇志夺,应声而答曰:“卿有意乎?请卜诸《易》。”
女随手占得‘末济’。宁曰:“‘未济’征凶,事不谐矣。”女曰:“小狐濡尾,虽不当位,刚柔应也,何害?”宁惑之,自此遂同寝处。
不半月,神疲气殆,渐不可支。友过而诘之,宁百方自讳。
入夜女来,宁以病告。女曰:“君著书辛苦。故日就羸瘠。文园善病,安知不因《封禅》一书?不然,茂陵姬且未聘,何由得消渴疾哉?”宁深以为然。遂摈弃丹铅;日与女团坐一室。
又匝月,病体益深,沉绵牀褥。友复过之,宁渐吐其实。友叹曰:“君中媚人之上策矣,以色媚人者,色衰则爱弛,以金媚人者,金尽则交绝。惟阳窃君子之行,阴播小人之谲,择所好而投之,媚之术愈变,而媚之毒愈长矣!”宁戄然悔悟。友急唤舆人,星夜舁归于家,女亦遂绝。越半载;宁病瘵死。遗书散佚,后不可考。
铎曰:“此朱门上客一面照心镜也。打破天下人多少衣钵,亦是我辈大罪过处。”
虎痴
秦川女子霍小媖,有殊色。父与豪右某争田界,以他事诬诸官,竟毙于狱。母痛哭曰:“家无男子,谁为父复仇者?恐白骨冤埋,终作千秋黑狱矣!”女含涕而进曰:“儿不肖,髫龄稚齿,不能作赵家娥。有得仇人而杀之者,儿愿执箕帚事之。”母鉴其诚,日以其言祷诸西山之麓。
一日,闻某入城祝县令寿,路出西山,虎突起于前,啮喉而毙。母女方额手庆,忽-虎曳尾而来,径登堂上。母女变色却走。虎徘徊瞻眺,殊无恶意。母阖扉而语曰:“今日杀某于道者,非汝也耶?”虎颔之。母曰:“蒙君仗义,雪我前仇。茕茕母女,定当香花顶礼,用酬大德。未识降临玉趾,意欲何为?”虎怒目而视,似憎其爽约者。母曰:“汝以我食言耶?息壤在彼,本宜敬将幼女侍奉裳衣。但起居寝食,彼此道殊。安得竟成伉俪?况我年近桑榆,家无兰玉,方将倚婿为活。汝为地下人报怨,独不为未亡人施德乎?谨陈衷曲,乞赐矜全。”
虎闻其语,神凋气丧,垂头欲出;而一步九顾,依依不舍。女慷慨面前曰:“君且住。妾有一言,幸垂明听。妾前以身相许,岂敢昧心。想衾裯之共,君亦知其不可。如不忘旧约,当扫除一室,与君终身相守,存夫妇之名可也。”虎首肯再三,欣然嘉纳。
女乃导虎入帷,营菟裘于绣榻之旁;食则同牢,居则同室。女晨起理妆,虎必潜身奁次,侧目偷窥。夜俟女卸装登牀就寝,始伏于牀下,竟夕不寐。恐以鼾声扰其清梦也。有时甘旨不给,则衔鹿脯以进,或抱小恙,焦思躁急,盘旋室内者无停趾。病愈,始欢跃如初。女习以为常。
而母氏因年迈无依,时咎女之失计,而遇虎礼貌亦衰。虎一夕竟去。母欲为择婿。女曰:“背德不祥,负恩非福:况女子以心许人,岂必作形骸之论哉?”执不允。后女以郁疾死,停尸堂上。虎忽嗥哭而来,泪下如雨,进殓者皆见之。继埋玉于祖茔之侧,虎一日巡视者三。春秋令节,辄衔山果以奠。越三载如一日。母贫乏不能自话,虎犹日取山獐野兔,存恤其家云。
铎曰:“有情痴者,必无傲骨。虎而痴,是失其虎性矣。然一言不合,掉头竟去,不依然虎性之难驯乎?痴而能傲,是为真傲,傲而能痴,是为真痴。”
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