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丽小姐,你没事吧?”导播老张看着隔音玻璃房里的女主播徐曼丽,她的嘴唇有点苍白,即使涂了粉也遮盖不住因为熬夜和哭泣生成的黑眼圈,影子反射在厚厚的隔音玻璃上。曼丽烫的是时下最新潮的翻卷小波浪,琉璃绿的半透明赛璐璐发卡将斜出来的几缕刘海固定,栗色小卷的头发夹于耳后,更显额头的光洁。睫毛的影子像小孩低垂的两只小手,表情也孩子气——恋爱中的女人多少都有些孩子气,固执,天真,喜怒无常。
“我没事。”曼丽摆了摆手,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可以正常开始。
音控轨道盘虽然有点旧,但毕竟是西洋货,用了快十年了,还没更换。老张的手指枯瘦,往上轻推控制扭。
曼丽的轮廓在灯光下渐渐模糊,她今天穿着红色对襟小棉袄,勾勒出美好的身段。很多人说声音好听的大多长得不好看,曼丽算是个例外。“各位听众朋友,今天我们要继续昨天没有说完的故事。男主角无意伤了爱人的心,事后他自己也深深懊悔。经过几天的挣扎后,他决定勇敢地跟他心爱的女人表明心迹……”
曼丽的唇型是最好看的心型。
据说这样的女孩红颜薄命。
痴情的、看不开的、放不下的都是薄命,生命的苦难厚重,谁也逃避不及抽丝剥茧般的轮回宿命。
二
曼丽考取播音员的时候有点阴差阳错,因为面容娇美,主考官丹萍建议她放弃广播电台播音员直接去考电影演员,曼丽说回去问问父亲的意见。
丹萍拿着一支笔,抬头劝道:“其实在摄影机前,就是注意态度的自然。一个演员的表演是不能有丝毫勉强的,一切都得和日常生活一样,否则就不堪设想了,你具备这样的气质,不当演员实在可惜。”
曼丽点点头,脸红红的,“我还是得问问我的父亲。”
电影演员,啊,明星,跟丹萍一样,衣着华美,过上等人的生活,不必为了一支口红一条丝巾省吃俭用一个礼拜,可以喝红酒,穿高跟鞋,抹法国香水,还有精品屋里那个八音盒,上面有个女童生了白色翅膀,旋转的时候清脆音乐飘出来。
徐曼丽的父亲徐伟良是个中药商人,说话口腔里带些中药气。最近西洋药流行,什么阿司匹林、青霉素之类,中药生意有点受挫。通货膨胀钱不再抵钱,有些东西省了,比如车子。但有些还是留着的。
曼丽的母亲去世以后,姨太太米雯扶了正,仍然戒不了抽鸦片的习惯,家里飘荡着檀香、甘草、烟叶混合的奇异气息,又败落,又熟悉,夏天那台摇头晃脑的大风扇吱呀吱呀地响着,让人觉得人生的苦难没有尽头了。
即使是败落,也是繁华中的败落,有荼靡盛开凋落的影子,早年的繁华盛世被拉得长长,那是老佣人王妈的脸——米雯不喜欢年轻丫头,老点没关系——像王妈这样的就挺好。嫩的太危险,防不胜防,怕徐伟良偷偷睡了再招了做姨太太,重蹈覆辙。
越是自己出身低的越是瞧不起跟自己一样的。
米雯吞吐云雾之间用类似溶化后的麦芽糖般甜腻的声音规劝道,“是啊,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当戏子是什么好事?老爷,我看趁早把她许配给张军统的少爷算了,现在世道不平静,找个靠山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