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词一道,文人之末技也.然能抑而为此,犹觉愈于驰马试剑,纵酒呼卢.
孔子有言:“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博弈虽戏具,犹贤于“饱食终日,
无所用心”;填词虽小道,不又贤于博弈乎?吾谓技无大小,贵在能精;才乏纤
洪,利于善用。能精善用,虽寸长尺短,亦可成名.否则才夸八斗,胸号五车,
为文仅称点鬼之谈,著书惟洪覆瓿之用,虽多亦奚以为?填词一道,非特文人工
此者足以成名,即前代帝王,亦有以本朝词曲擅长,遂能不泯其国事者。请历言
之。高则诚、王实甫诸人,元之名士也,舍填词一无表见。使两人不撰《琵琶》、
《西厢》,则沿至今日,谁复知其姓字?是则诚、实甫之传,《琵琶》、《西厢》传
之也。汤若士,明之才人也,诗文尺牍,尽有可观,而其脍炙人口者,不在尽牍
诗文,而在《还魂》一剧。使若士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若士,已虽有而若无,
况后代乎?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此人以填词而得名者也。历朝文字之
盛,其名各有所归,“汉史”、“唐诗”、“宋文”、“元曲”,此世人口头语也。《汉书》、
《史记》,千古不磨,尚矣。唐则诗人济济,宋有文士跄跄,宜其鼎足文坛,为
三代后之三代也。元有天下,非特政刑礼乐一无可宗,即语言文学之末,图书翰
墨之微,亦少概见。使非崇尚词曲,得《琵琶》、《西厢》以及《元人百种》诸书
传于后代,则当日之元,亦与五代、金、辽同其泯灭,焉能附三朝骥尾,而挂学
士文人之齿颊哉?此帝王国事,以填词而得名者也。由是观之,填词非末技,乃
与史传诗文同源而异派者也。近日雅慕此道,刻欲追踪元人、配飨若士者尽多,
而究意作者寥寥,未闻绝唱。其故维何?止因词曲一道,但有前书堪读,并无成
法可宗。暗室无灯,有眼皆同瞽目,无怪乎觅途不得,问津无人,半途而废者居
多,差毫厘而谬千里者,亦复不少也。尝怪天地之间有一种文字,即有一种文字
之法脉准绳,载之于书者,不异耳提而命,独于填词制曲之事,非但略而未详,
亦且置之不道。揣摩其故,殆有三焉:一则为此理甚难,非可言传,止境意会。
想入云霄之际,作者神魂飞越,如在梦中,不至终篇,不能返魂收魄。谈真则易,
说梦为难,非不欲传,不能传也。若是,则诚异诚难,诚为不可道矣。吾谓此等
至理,皆言最上一乘,非填词之学节节皆如是也,岂可为精者难言,而粗者亦置
弗道乎?一则为填词之理变幻不常,言当如是,又有不当如是者。如填生旦之词,
贵于庄雅,制净丑之曲,务带诙谐,此理之常也。乃忽遇风流放佚之生旦,反觉
庄雅为非,作迂腐不情之净丑,转以诙谐为忌。诸如此类者,悉难胶柱。恐以一
定之陈言,误泥古拘方之作者,是以宁为阙疑,不生蛇足。若是,则此种变幻之
理,不独词曲为然,帖括持文皆若是也。岂有执死法为文,而能见赏于人,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