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满城传诵的豪门盛宴之夜。
因为金家的长子成亲了。
我,跟四十多年前一样,整装以待。
我微微转过身来,从妆台的镜子里瞟了自己一眼。
是老了。
四十多年,不是个短日子。
我拿手轻轻托一托绾在脑后的那个发髻,皱一皱眉,有点不满意。
那专替我梳头发的上海师傅阿源,手艺真是一等一的,只是,他怕也老了,这近年,也偶有失手,尤其有什么家喻户晓的盛典,他就更慌了手脚。
越是紧张成败,越不能从容,于是越发容易落败。
这条道理,是日子浸淫出来的,阿源不应该不懂。
他跟我大概是差不多岁数了吧!
那年头,他在跑马地那间大上海理发店任“洗头仔”时,我也是初到贵境,彼此是年轻人,多谈了几句,交情就额外地好起来。
又是近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今夜的新郎官、我那宝贝儿子金咏棋,那年头只不过在襁褓之中。
今夜,他新婚了。
中国最后一个皇朝的祖宗家法规定,守寡的皇太后,含辛茹苦,捱尽悠悠岁月,不知多少夕的孤寂凄苦,以日理万机的劳苦去填塞莫可明言的空虚痛楚,以贪慕权位、爱恋荣华的恶名密密遮掩着诚惶诚恐,怕被取代、瓜分、杀戮、宰割的危机,才能代皇帝儿守住了江山,保得了帝位。之后,皇帝长大了,为他选了后,挑了妃,举行了大婚,就得把皇权皇位正式交还。皇太后就得再被送回深宫内苑,跟一班完全不懂世事、不见外头天日的宫娥太监搓搓麻将、养鱼弄鸟、栽花种树地过掉余下来的日子了。
现代人名之为退休。
洋鬼子在退休时,还开一个盛大的派对,各人都喝得酪酊大醉,实情有可能是怜己怜人。
就在月前,本城的布政司劳启国宣布退休,参加他那个送别酒会的人并不多。可是,我去了。
狐假虎威的阶段告终,吃马铃薯的日子重现,有哪些人有这个空、有这个心去跟他握别?
我呢,无所谓,单是再一次证实人性的凉薄,已是一场好戏。
从小爱看戏的我,何必错过?
幸好去了,布政司大官人荣休回国后,还未捞到个上议院议席,摆一摆假威风,就已忽然去世。
我的心态似乎是酸溜溜的、虚伪的、凉薄的。
对,我不否认。
这跟我本性毫不相似。
是仇外?
从来,仇外与媚外均不可取,然,在于世纪末的今天,外总比仍媚外胜一筹吧,一念到政府内还有些人不遗余力地残害本城的中国人,布下他们自以为是的天罗地网,企图把殖民地势力千秋万世的延伸下去,就怒不可遏,决不认为仇外是不可原宥之事。
我的火气,并不因我的年纪而稍减。
跟在我身边多年的女佣牛嫂就经常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