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他在马路上看一个女孩吵架。
一辆出租从马路中间斜穿过来,在人行道边陡然停下,车门哗地打开,走出那
个女孩子。她绕过车头,跨到那边车门,又哗一下拉开,冲着里面说:出来,你出
来!那司机不得已的出来,说:出来就出来!虽然是行人稀少的时分,可还是围上
了一些人,他就在其中。人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那女孩子的气势又如此凌厉。
女孩子穿一条浅颜色的牛仔裤,足下登一双鹿皮矮靴,垂肩的直发微有些枯黄,但
依然柔软,手里提着几个购物袋。她叫出了司机,便跨到马路中间的快车道上拦车,
专拣那种桑塔纳型的出租车,一边说:打赌,我和你打赌,赌一百块钱!那司机说:
赌就赌。有几辆出租车绕过她开走了,而有一辆则迟疑地停下了。女孩子打开那车
的门,身体向里一探,大声叫道:你过来!这才是打暖气了,打暖气是什么样的?
是这样的!和她打赌的司机缩在后面,就是不过去,嘴里硬着:那是新车,我是旧
车。女孩有他这句话就把车门一关,这司机到底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迟疑地又把车
开走了。女孩回过头,说:你旧车?你不是说你是桑塔纳2000型?你明明不打暖气,
骗子,一百块钱拿来!那司机听了这话,就好像抓到理了,向着围观的人说:我怎
么会说是桑塔纳2000型?桑塔纳2000型是这样的吗?女孩并不饶他:你自己说,暖
气也打不出来,还要做生意,你随便叫谁来看,有没有暖气!她的声音又高又急,
可一个字也不含糊,清楚而犀利地吐出。她像只小鹿一样,绕着那辆出租逼问那司
机,司机几次忍无可忍,奋起反击,又被她逼了回来。
他从头至尾观看了这场吵架,直至那司机不收她车钱,让她下车,她又另打了
一辆出租,开走,结束。他想起了他的前妻,妹头。妹头就是这样的人。
妹头是她的小名,完整的叫法是阿妹头,简称为妹头。在上海话里,“妹”是
发“怀来”的音,十三韵里的第六韵,第一声,有些像羊叫:咩——,“头”则是
浊音,很短促的一收,又和上海话里的“豆”同音,叫起来,就有一种乡俚的娇憨,
是那种摔摔打打的宝贝。人呢?是生在闹市里的人口密集的弄堂里,这种女孩子,
从小到大,都有着一个特别亲密的女友的圈子,那种类似工厂里的小姐妹的圈子,
彼此都是称呼小名的,所以她的小名要比大名叫得更响亮。她的大名,叫做朱秀芝,
像这一类闺秀气十足且乡气未脱的名字,都是出自妹头那样的父母。父亲从常州乡
下出来,到上海学生意,最后学成一个绸布店职员,妻子是同乡人介绍的,不过是
苏州木读镇上的人,在上海的纱厂做细砂工,后来身体不好病退了,在家做家庭妇
女。老实,勤勉,本分,再加一点过日子的精明。
他们住在淮海路上一条弄堂里,这条弄堂要说也是正宗的洋房,红砖的墙面,
高高的台阶,石砌的圆拱门,宽大的木楼梯,荸荠色扶手的栏杆雕着花,天花板四
周也雕着花,窗是双层的,有一层是木百叶窗。要是一家一户住,那定是大户人家,
都可住的洋行的买办,可事实上,住的却是小家小户。像妹头这样的人家,就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