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过别人提起脑干。那一天,我心血管发生意外,所谓的脑干丧失了传导的功能,我才猛然了解它是我们头脑运作的重要枢纽,是联结大脑与神经末梢必不可少的路径。以前,我这种病叫"脑溢血",一旦发作,二话不说就是死路一条。救生医疗技术的进步,使得病人所受的刑罚更加精巧。我虽然免于一死,却陷在这样的处境里:从头到脚全身瘫痪,意识清醒地封闭在自己的内在世界中,无法和人沟通,只能靠着眨左眼皮,与外界对话。这种病症刚刚才被英国医生命名为"闭锁症候群"。
当然,当事人总是最后才知道自己交上这样的好运。以我来说,在身体机能完全受损之前,我应该是昏迷了二十天,又连着好几个礼拜意识模糊。一直到一月底,我才在贝尔克海军医院一一九号病房里苏醒过来,也就是在现在照进来早晨第一缕光线的这间病房。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七点钟,小教堂的钟声开始当当作响,十五分钟一响、十五分钟一响地标明了时间的流逝。停歇了一夜以后,我阻塞的支气管又发出哼哼咻咻的杂音。我的双手蜷缩在黄色被单上,疼痛难当,痛得我根本分不清我的手是灼热,还是冰凉。为了克服关节硬化的毛病,我本能地把肢体伸展了一下,使劲让手臂和大腿挪动几厘米。常常,这能减轻一些肢体上的疼痛。
当我困顿如茧的处境,比较不会压迫得我透不过气来时,我的心就能够像蝴蝶一样四处飘飞。有好多事情要做。我可以在空间、时间里翱翔,到南美洲最南端的火地岛去,或是到神话中的米达斯国王的皇宫去。
我可以去探望我所爱的女人,悄悄挪到她的身边,抚摸她沉睡中的脸庞。我可以在西班牙建造城堡,掠取金羊毛,勘察亚特兰提斯,实现童年的梦想,完成成年的雄心壮志。
暂且停止四散纷飞的浮想。我必须先构思这个卧病在床的旅游札记开头要怎么写,在出版社派人来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记下札记内容之前,我就要准备好题材。在我脑子里,每个句子都要先搅拌过十次,删一个字,加一个形容词,牢牢记住我造的句子,把一个段落、一个段落的文句都背下来。
我知道有些叫醒人的方式比较温柔。一月底的一个早晨,我突然意识到有一个人弯腰俯在我上面,用针线把我的右眼皮缝起来,好像缝袜子一样。我没来由地觉得恐惧。要是这个人一冲动,也把我的左眼皮缝起来,那我和外界唯一的联系---我黑牢里的透气窗、潜水钟的潜望镜也都要被缝死了!还好,我不需要沦落到这样的暗夜中。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小工具放在铺着棉花的铁盒子里,然后用检察官诉请惩处累犯的口吻,简单撂下一句:"六个月。"我用我还完好的那一只眼睛,以各种眼神传达我的疑问,但是这位先生,他常要花一整天时间仔细诊察别人的眼瞳,却不懂眼神里的话语。他就是那种"我管你呢"医生的典型,高傲、粗暴、目空一切,他要病人八点到,自己却九点才姗姗来迟,九点五分又急着要走,每个病人只分配到他宝贵的四十五秒钟。他的外形有点像淘气阿丹,圆圆大大的头,顶在矮矮的身躯上,整个人毛毛躁躁的。他对大部分病人本来就不会多浪费口舌,对像我这种鬼影子似的病人,就更加不会白花力气向我解释病情。后来我终于还是知道,为什么他会把我的眼皮缝起来六个月:因为眼皮已经无法保护眼球,失去了活动帘子的功能,而且如果不缝起来,还可能引发眼角膜溃烂。
几个星期以后,我心想,医院是不是故意用这种讨厌的人,使长期卧床的病患对医院产生戒心?从某方面来说,他是个替罪羔羊。要是他离开了贝尔克(这似乎是很可能的),我还能够嘲笑谁呢?他在这里,当他问我"你有没有看到双重影像"时,我还能自得其乐地在心里默默回答:"是的,我看到两个笨蛋,而不是一个。"
和需要呼吸一样,我也一样有感受,需要爱、需要赞赏。朋友的一封信、巴尔蒂斯印在明信片上的画、圣·西蒙的一页文字,都给予流逝的时光一点意义。但是,为了保持自己敏锐的心思,也为了避免陷在绝望里失去斗志,我维持着一定比例的怒气,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就像压力锅,有安全阀的调节才不会爆炸。
呀,"压力锅",这可以当一出戏的剧名,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写我自己的经历。我还想到了这出戏也可以叫做"独眼",当然,"潜水钟"也很好。你们都已经知道故事的情节和发生的背景了。正值壮年的L先生,本来是一家之长,现在他躺在医院病房里,学习如何在"闭锁症候群"中生活,面对这个严重心血管病变的后遗症。剧本里叙述L先生在医疗体系里的遭遇,以及他和太太、孩子、朋友,以及事业上的合伙人之间关系的嬗变,他本来在一家知名的广告公司上班,而且是公司的创办人之一,有功利心,有点愤世嫉俗,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没有遭遇过什么大挫折。现在L先生才开始学习面对困境,眼睁睁地看着所有支撑他的确定性倒塌下来,并且发现亲近的人原来都是陌生人。大家可以找个好位置,仔细观赏整个缓慢推展的过程,代表L先生内心独白的旁白,会在一边述说情境。我只差动手把剧本写出来了,已经想好了最后一个场景:舞台上一片漆黑,只有一束光打在舞台中央的床铺上。景是夜景,所有的人都睡了。布幕升起以后,虚弱迟缓的L先生,突然推开被子,跳下床,在舞台上如虚似幻的光线中,绕着圈圈走。然后,黑暗又罩下来,观众听到L先生最后一句内心独白:"他妈的,是一场梦。"
幸运日
早晨,天刚亮的时候,噩运就猛烈地袭击一一九号病房。提醒我进食时间到了的闹铃装置,半小时以前就在空落落的病房里嘎嘎作响。我想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愚蠢、更让人神经紧张的装置了,一阵阵像扎针似的声音嘎嘎嘎响个不停,啮食着我的脑门。胶带被汗水沾湿,失去了黏性,贴不住我的右眼皮,却还贴在睫毛上,使我的眼睛痒得受不了。最后,还发生了一件事,把所有这些遭遇推向高潮:导尿管松脱了,我身上都被弄湿。在等人来帮我清理的时候,我轻轻哼着亨利·沙尔瓦多的一首老掉牙的歌曲:"来吧,宝贝,这一切都不严重。"终于,护士来了,她一来就机械性地打开电视。正在播广告:Minitel图文电视系统的服务,"3617 Milliard"请观众回答这个问题:"你是天生的赢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