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东南多峰,××村便在天峰、地峰、人峰之间。三峰鼎立,夹一条白花花的庄河蛇行,庄河转弯抹角,万般作弄,硬使一峰归陕,一峰归豫,一峰归鄂。在归陕的河的这边,恰三峰正中处又有了第四峰,人称烛台。说是朝朝暮暮风起,三峰草木仰俯,烛台峰上则安静如室,掌烛光明,烛心活活似鸡心颤动。
村人姓杂,野,多住石板房,朗日光照.满屋四射,逢雨却不漏,听雨声如炒爆豆,时天地弥漫,群峰便被云雾虚去,有鹰、狼、兔、狐哭嚎,声声凄厉犹从空降,村人便崇尚神明,每月忌日颇多:初一男不远行;十五身不动土:十七、二十一妇道人家不捏针线。犯之据说目生白障,行夜路被小鬼迷糊。村人唯孩子最金贵,说是童尿喝之可疗治百病.便常于盛夏中午,将孩子们轰往河湾潭里玩水,难免不边玩边撒尿。玩够了,一个个就精光光摆放在石板上晒太阳,然后再抱起脚来验证种源祖籍。说也奇怪,伸出的脚,小脚趾甲多半为不囫囵.分一大一小两瓣。这个说:“我是商州土著!”那个说:“我也是商州土著!”小半为趾甲完全的,便顿生羞耻,指着峰上的古堡.强辞夺理说道:“我不是商州土著,那峰上为什么有我们姓氏的古堡?!”众口不一,争嚷不休。
古堡高筑在峰顶,皆二抬、四抬、八抬偌大石条,沿巉巉的崖角直垒而上。有的岌岌可危,临风则数人推之不动,又呈一种油腻.日里发黝黑漆光,已是百年物事了。石条缝里生出鸡骨头杂木.枯枝秃杆,鹰鹞便在那上面扑翻嘶打,抢夺窝巢,落下胶沾过似的硬羽,被村人拾去,插在自家中堂上“天地神尊位”龛的两边。
那是过去的年月,山高皇帝远,乱世的土匪汇集在这鄂豫陕交界之地.骚扰村民,村中便有财主大户逃往峰顶,开石修堡.屯粮安身:如今孩子无知,却全然天真,借古昔的罪孽遗物以夸耀姓氏的英武,申辩祖籍,便不免争执不下,大打出手。各自家长就出面袒护,伤了和气,或指着天上红彤彤的太阳说天地良心.或吵吵闹闹去烛台峰九仙树下咬破中指发誓发咒。
九仙树是千年古木,内中早已空朽,一边用石头帮砌,一边以木桩斜撑:上分九枝,枝枝却质类不同,人以为奇,便列为该村风脉神树。奇峰生有奇木,必然招有道教,但从峰下往上看,道观并不见,齐楞楞看着是一周最完整的石墙。墙有双层,极宽,外置女墙,设有了望孔,有枪眼。爬“之”字形石径上峰,低头进了堡子门洞,方是_合庭院,云绕亭柱,苔上台阶,甚是清净,观里有一老道,囚首垢面,却眼若星辰,气态高古。此道人“文革”中曾经还俗,娶一独眼老婆,前四年弃妻再度入观,又开始在青灯下吟诵《丹经》、《道德经》。老道手下还有三个小道士,皆蠢相,除习经外,便种菜,砍柴,挑水,扫除观院。他们背地里骂老道还过俗,身不洁净,无奈老道栖止观内先后三十余年,披览道教典籍,精通经义,亦懂得《易经》玄妙卦术,熟知地史艺文,三个小道士,也只好尊他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