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教书匠,读书写字,本是自家的功课,时间一久,就变成了习惯。每天如果不看几页文字,几天不写上几个字,心里就空得慌。据说,古代有写了文字,不求人知而藏之名山的,近人也有宣称,写东西只为自娱自乐,根本不想发表的。不过我从来没有这么高的境界,除了曾经写过的情书和偶尔写过的日记之外,写了就想发表,比较俗一点的说法,就是想把文字变成铅字,换些钞票。小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时期,自己的理想就是长大以后能够卖文为生。
理想化为现实,或者梦想成真,其实是个很煞风景的事情,尤其是像我这种不那么有品味的梦想。你会发现原来你的梦想居然是这样一种具体的劳作:在媒体的催促下,隔几天就要交作业,生命不息,作业不已。于是突然悟到,为什么佛家要用“业”这个概念,来概括说明人觉悟前的行为意识,真是生命有涯,苦海无边,作业难休。
当然,没有人强迫我,如果我能横下一条心,把钢笔和电脑都扔到垃圾堆里,把书一把火烧了,从此披发入山,或者下海,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我做不到。古人有把读书人比成吞砒人的,那时候没有鸦片之类的毒品,没事给自己找病的人就小剂量地吃砒霜玩,时间一长就成了瘾,明知道对自己身体有害却还要吃。读书的行为,有点类似,有上瘾的感觉。曾经看过一个外国的小说,说是在法西斯德国时期,某博士被纳粹抓去,不上任何刑罚,也不关集中营,好吃好喝,就是不许看书,几乎活生生憋死;后来冒险偷了看守一本关于国际象棋的书,在关押期间没日没夜地研究,从来不知棋的他,等到自由来临的时候,已经成了举世无双的高手。小说也许是虚构的,但我对书的痴迷,却的确是文化革命的时代,革得遍地找不到书这种情景逼出来的。
余生也晚,“文革”爆发的时候,我才9岁。不过,不幸的是,正好在这个时候,我刚刚学会看书,不光看有画的小人书,还能看有字的大本书。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体验,刚刚学会某种“本事”的时候,往往是最为着迷的时候,跟刚学会骑自行车,刚学会下棋一样,都劲头大得不得了,黑里白里就想这个,任谁也拦不住。可是,大家都知道,恰在这个时候,全国上下开始烧书了,一个“封、资、修”,就把几乎所有我们能看的书全伙囊括了,古代的都是封建主义,外国的都是资本主义,苏联和东欧国家的是修正主义。就连家里有马恩选集,都会被指责说是不突出毛泽东思想,有教条主义之嫌。革命开始的时候,跟着大孩子屁股后面看热闹,不用上课,天天玩,打群架,还挺兴奋,可是时间长了,没有东西看,总觉得饥渴得慌。没等革命的热火劲过去,我们一些同病相怜的小伙伴们开始私下传起了书看。这些书,都是烧余抄剩的孑遗,有心人冒险藏起来的,不过都挺好看,有小说,也有别的东西。由于属于非法行动,而且狼多肉少,每本书传到手上的时候,规定的阅读时间都很少,少到了苛刻的程度,一本500页左右的小说,居然给你的时间只有3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