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几乎是一个女子的喃喃自语。我们追随杰茜的行踪,听到的是这个女子的心如河蚌张开嘴,细密、有节奏、美丽地呼吸着。喃喃自语,指的是小说的叙述语调,因了情节的曲折,悬疑的层层布设,读来兴味盎然。传说故事、童年回忆、当下生活交织叙述,作者在时间隧道中穿梭往来,了无障碍;却将自己的身体和心灵锁定在一个特定的空间,一个孤独、荒僻的小岛,或许这样的放逐,才能体会如小说中的杰茜需求的"生存的孤独感"。令我念念不忘的是,小说扑面而来的属于大海、海岛的潮润气息,有关美人鱼椅子的传说及其象征意味,给线条明晰、一成不变的生活抹上了神秘、朦胧、浪漫、魅惑人心的蓝色调。
小说以两条线索展开:一是杰茜与丈夫休、情人托马斯修士的情感纠缠;二是母亲的自残行为、父亲的死亡之谜,以及童年生活回忆。而这两条线,是如此紧密缠绕。作者从不同角度叙述,而我们看到的是杰茜与父亲乔的共同追寻;母亲奈尔与托马斯共同面对的痛苦。
多年婚姻生活,一切都有条不紊,习以为常,似乎完美无缺。但杰茜,她不满足,就像花,日渐枯萎,失去活力。她不是独立的自己,她是英俊、理性聪明的精神病医生休的妻子,是上大学的迪伊的母亲,她属于厨房,忘记了喜欢的艺术,连同与休做爱的热忱,也烟消云散。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借着母亲出事离家出走,踏上追寻童年的路途。与其说她是回白鹭岛去帮助母亲,毋宁是去拯救自己,她需要重新体会"生存的孤独感"。拯救从回忆开始,卡尔维诺说,回忆是为了未来。在回归童年的海岛、大海,回想美人鱼的故事,找寻美人鱼椅子,以及探访父母的朋友过程中,过去点点滴滴展开,自我也一点点回来,她又成了那个喜欢海,喜欢画美人鱼、沉思而浪漫的姑娘。托马斯修士的突然出现,杰茜对他迅速萌发的爱,毋宁说是和一个新生的自我的结合。在日常的琐碎中,杰茜意识到自己的沉沦,她不愿意就此沉沦,所以,她对托马斯说,爱你,是需要。背叛丈夫,外遇,切断了过去的生活。过去死去了。自我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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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很想知道到底有没有上帝。”“有吗?”他大笑起来,好像我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即使是一个立场不坚定、持怀疑态度的修士,对此也应该略知一二呀。”他沉默了片刻,眼睛望着一只小白鹭在岸边的浅水滩上捉鱼。“有的时候,我感到上帝是一片‘绝妙的虚空’,”他说道,“整个生命的意义似乎就是将自己融化在这一片‘绝妙的虚空’之中。默想它,热爱它,最后,消失在其中。然而,其余的时间,正好相反。上帝体现在一切事物中。我来到沼泽地里,神灵似乎无处不在。沼泽地,万物生灵,都是上帝跳的一个舞蹈,我们也应该随之翩然起舞,仅此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告诉他我明白,但是,这并不完全是一句实话。然而,我继续坐在那里,心中充满了渴望,我渴望他的“绝妙的虚空”,渴望他的舞蹈。但是,主要是渴望他。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四周的光线暗淡下来。我们坐在不断变化的光线里,潮水在小船下面鼓涨,不断地将小船推向岸边的芦苇丛。小船如同尼罗河上承载摩西的草篮子一样摇荡着。我感觉到,他正在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我。我完全可以把头掉开。我可以让它成为自己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次的目光交错,但是,我头脑清醒地做出了决定,我让自己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穿过了时空与他的目光相遇。我们对视了很久,大概整整一分钟。我们将目光凝聚在一起。此时无声胜有声。一种灼热。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件令人兴奋却危险的事情正在发生,我们正在让它发生。他,跟我一样,正在让它发生。
那情形终于变得让人无法承受。我不得不将目光移开。我想,我们很可能已经在那一时刻坦诚相见,向彼此吐露了真情。我相信我们差一点就那样做了。但是,那一刻钟转瞬即逝,透明度降低了,礼节又占了上风。“对不起,白鹈鹕好像不会出现了,”他说道,他看了一眼手表,“我得把你送回去了,然后,我要去白鹭栖息地巡视。”他开始拉起缆绳。他把小船从那条小手指般细小的支流里驶出来,我们回到了小溪中,他将马达完全启动起来。我的脑子里充满了一片马达的噪音。我回过头去,白色的浪花在我们的身后犹如喷气式飞机的凝结尾云一样扩散开来。惠特身穿蓝色衬衫、手扶舵杆坐在那里,他的头顶上飘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然后,我看到了它们。白鹈鹕从我们的背后飞过来,它们紧贴在水面上。我喊了起来,手指着它们,就在惠特转身的那一瞬间,它们突然腾空而起,飞到了我们头顶正上方。它们沐浴在阳光里,黑黑的翅膀尖熠熠闪亮。我数了数,一共十八只,它们排成整齐、耀眼的一列飞翔着。然后,它们消失了。惠特将小船系在码头上,然后伸出手来扶我上岸,我抓住了他的手。他在把我的手放开之前捏了一下。我对他的船游表示了感谢。当我离开的时候,他仍然站在码头上。我沿着碎裂破损的木板人行道走去,我能够感觉到他一直在望着我。当我走到沼泽地边沿的时候,在我踏进寂静的树林之前,我回过头去。最重要的是,你能够全心全意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