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站在他的旁边。屋子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俩,其他人都已经退到外面。一辆车正等着送他们父子去教堂,那车很大,黑色的,开车的人戴着一定尖顶帽,不苟言笑。
"可以跟妈妈吻别了,儿子。"爸爸说。戴维抬头看看他。爸爸的眼睛潮湿,眼眶红红的。第一天的时候爸爸哭过,当时戴维从学校回到家里,爸爸拥住他,答应他一切都会没事,然后就再没哭过,直到现在。看着看着,一滴大大的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慢慢滑落在脸颊上,他别过头去面朝妈妈,倚着棺材,俯下身,吻了妈妈的脸。她闻起来有股药味或别的什么气味,戴维不愿去想,他能在她的嘴唇上尝到那味儿。
"再见,妈妈。"他低声说。他眼睛刺痛。他很想做点什么,可是不知道怎么做。
爸爸将一只手搭在戴维肩上,然后俯身轻轻地吻了吻妈妈的唇,将脸颊跟妈妈的贴在一起,低声说了些什么,戴维听不到。他们离开了她。等到棺材被丧事承办人和他的助手们抬着再次出现的时候,它紧紧地关闭着,惟一表示那里面是戴维妈妈的,是盖子上的一块小金属牌,上面标着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那天夜里他们把她一个人留在了教堂。如果可以,戴维会呆在那儿陪她。他想知道妈妈有没有感到孤单,她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她是已经去了天堂,还是要等牧师念完最后的那些话、棺材被置入地下以后她才会去。他不喜欢去想她一个人呆在那里面,被木头、黄铜和钉子封起来的事,可这些又不能跟爸爸说。爸爸不会理解,而且这想法说出来总会影响到什么。他无法一个人呆在教堂,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尽力去想像妈妈此刻的情形。他将窗帘放下,关上房门,这样屋子够黑,他就可以在里面尽情想像了。然后他爬到床下边。
床很低,下面的空间很窄。床在屋子的一角,于是戴维挤一挤,直到感到左手摸到墙,才轻轻闭上眼,静静地趴下。过了一会儿,他试着抬头,结果重重地撞在托着床垫的板子上。他用手去推,可是床板钉得很牢。他抬手向上,想把床举起来,可是它太重了。灰味儿和尿壶的气味使他开始咳嗽,咳得两眼流泪。他决定从床底下爬出去,可是要把自己弄出去比刚才挤进来要难得多。他打个喷嚏,头"梆"地撞在床底,撞疼了,顿时一阵慌乱,光脚在木地板上乱扑腾,想要找个抓手。终于抓到了,他利用床板将自己往外拽,直到够到床边,这才又挤了出来。他爬起来,身体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死亡就是这样的:你困在狭小的空间里,永远受到一股巨大力量的压迫。
妈妈在一月的某个早晨下葬。地面冷硬,悼丧的人们都穿大衣,戴手套。棺材被置入墓中的时候显得那么短小。他的妈妈活着的时候看起来总是那么高挑,是死亡将她变小了。
后来的几个星期里,戴维尽量使自己沉浸在书里,因为他对妈妈的记忆和书、和读书密不可分地交织在一起。她的书,一些被视为"合适"的,都留给了戴维,他发现自己正尝试读一些读不懂的小说和不押韵的诗。有时他会向爸爸讨教,可是爸爸似乎对书没什么兴趣。在家的时候,他总是埋头于报纸,烟斗里细细的烟缕从报纸上冒出来,像印第安人发出的信号。他着迷于当下世界发生的变化,尤其是最近,因为希特勒的军队正横跨欧洲,他们国家受到的战争威胁越来越切近了。戴维妈妈曾经说过,爸爸以前读过很多书,可是渐渐丢掉了让自己进入故事的习惯。现在他爱读报纸上印刷的长长的专栏,每个字母都用手精心写出,创造一些东西--几乎是一出现在报亭就失去意义的东西,而上面的新闻在被阅读之前就已经旧了、死了,很快地被外面的世界发生的事件所湮没。
书里的故事憎恶报纸里的故事,戴维的妈妈会说。报纸上的故事就像新捕到的鱼,只要注意保持新鲜就行,这根本不是长久之事。它们像沿街叫卖晚报的报童,大声吆喝不罢休,而故事--真正的故事,正规创作的故事--则像装备完全的图书馆里古板却对你有帮助的图书管理员。报纸上的故事虚幻如烟,其生命短暂如蜉蝣过隙。它们从不生根,却像野草般在地面蔓延,从真正该得到注目的故事那里偷走阳光。戴维爸爸的心里装满了尖厉的此起彼伏的声音,他仔细倾听哪一个声音,它就会听不到,是被另一种喧闹代替了。这就是妈妈笑着跟他低声耳语的内容,而爸爸,咬着烟斗皱眉头,他知道他们在谈论他,却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自己被他们惹生气了。
于是,剩下戴维来保护妈妈的书了,他还把当初打算买给他的那些也算在一起。都是些有关骑士、战士、龙、海兽的,有民间故事,有神话传说,因为这些都是戴维妈妈当姑娘时喜欢的故事,而他后来也读给她听过--那时疾病正渐渐掠走她,使她的声音变成低语,呼吸变得如砂纸在枯木上打磨般粗砺,直到最后所有的努力都显得多余,她停止了呼吸。妈妈死后,戴维试着避开那些老故事,因为它们和妈妈以前的兴趣联系太紧,可是那些故事不容易摆脱,它们总是呼唤戴维。他们好像在他身上认出了什么东西,连他也开始相信,是一些新奇的、丰富的东西。他听见他们在说话:先是轻声,后来大声,越来越引人注意。
这些故事非常古老,跟人类一样古老,而它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们真的非常有力量。这是一些被束之高阁很久之后仍会在你脑中回响的书,它们既是对现实的逃避,又是一种可供选择的现实。如此古老又如此奇特的是,它们得到一种独立于由它们占据的书页之外的存在。古老的传说与我们平行并存,妈妈曾经这样告诉戴维,可是有时候,隔绝两个世界的那堵墙变得薄而脆,于是两个世界开始相互混杂在一起。
就在这时,麻烦开始了。
就在这时,坏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