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半球的二月是盛夏。这里白天的阳光炽烈而持久,四处都是耀眼的惨白。电视里的广告说皮肤癌是这个国家的国癌,提醒人们小心这厉害的阳光:要穿长袖的衣服待在阴凉的地方,要戴墨镜涂防晒霜。即便如此,海边的沙滩上还是躺满了裸露大片皮肤晒日光浴的各色人种。他们慵懒地躺着趴着,戴着墨镜看书或者睡觉。他们的孩子在水边嬉戏,他们的狗在四处奔跑。海浪一层层涌来,冲浪者和他们的冲浪板在浪中时隐时现。
我也半躺在沙滩上,看着儿子和一帮白人小孩玩耍。偏光墨镜里的天空幽蓝深邃,海水的颜色是那种厚重的蓝灰色,洒着点点碎光。我脱掉凉鞋,把赤脚深深埋进滚烫的细沙。海风微凉而带着腥味儿,这股气味儿又勾起了我的一些回忆。
其实也才短短的几个月而已,可是我感觉好像距离那段生活已经很远了。那些曾经天天缠绕在脑袋里的烦恼和焦躁,那些曾经让人厌倦不已的应酬来往,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大喜大悲,在这个熙熙攘攘的海边,在这个充斥着陌生语言和文化的国家,好像已经都渐渐褪色乃至趋于消散。我有点害怕,害怕自己哪天回忆起那段生活的时候记忆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我想也许还是应该找个地方把它们保存下来,就像是电影里的美国黑帮给自己的钱袋找一个火车站的保管箱,或者像是梁朝伟默默地对着吴哥窟的某个树洞喃喃自语。我要把它好好地埋在一个地方。我知道,只要我埋好了,它就不会腐烂。
1998年
丁老板
丁老板人很瘦,戴着眼镜。当时是我的顶头上司。
当我把辞职申请放到丁老板桌上的时候,他笑了,说这是意料中的事。我也笑了。然后他问,要去哪里。
那时我年轻,就说要去思科。他很惊讶,说思科是干什么的。
那是1998年。
1998年,我27岁,是一家日资通信公司的售后服务工程师。当时,这家公司在我居住的城市属于效益非常不错的合资企业。每天,公司的几辆豪华员工通勤班车穿行市内,惹人注目。在这里上班的员工也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有几个日本人被安插在各个部门作为外资方的管理人员。
1998年,我27岁,刚刚完成了婚房的装修,计划和女友次年结婚。
1998年8月,我向早已预料到我要走的丁老板递交了辞呈。至此,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整整三年。其实,这三年也是一堆需要好好找个地方埋起来的记忆,让我一个一个来,留待以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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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二零零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南半球的八月是深冬。这里的阳光即使在深冬还是明亮耀眼,一旦从云层中钻进去便迅速加热着周围的空气,让带着腥气的海风变得不再冷冽,让不时掠过脚面的海水也变得渐渐温润。
即使是深冬,这里海面上也活动着一群群的冲浪人,怀抱着一块造型简单的冲浪板跃入海中,历经扑向岸边巨浪的摔打而坚韧不拔地来到海水深处大浪的源头,恬静地趴在冲浪板上等着下一个大浪的酝酿。当水面泛过的那丝皱褶渐渐卷曲移动并迅速变大变快的时候,一跃而起站在冲浪板上,毫不畏惧地钻进浪尖。那个涌动起来的浪尖其实很迷人,海水在身后周围卷曲升起,面前奔腾落下。双手舒展地踏浪而出,随同着那个巨浪一跃而至最高处,甚至听得见从空中传来的兴奋的大叫。
儿子在身边的沙滩上专心地玩着沙子,很认真地挖了一个小坑,然后把自己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一些小贝壳放到里面。问他为什么要埋起来呢?
很平静地回答说:这样下次我这里来还能找到
那为什么非要找到呢?这堆贝壳并不是很漂亮啊?故意说。
唉?好像对我弱智问题非常惊讶,自己找来的啊。
哦,原来这样。恍然大悟地摸了摸他脑袋,和他一起把那一堆贝壳用沙子埋好。结束的时候,突然喜笑颜开了这个沙滩上没法做记号,下次来找不到怎么办啊?
笑了拍了拍他沾满沙子的头说:别担心,只要你埋好了就一定能找到而且…话没说完,儿子已不管不顾地跑开到不远处捡贝壳去了
用手摩挲了一阵那片细软的沙子,然后起身拎着鞋向着岸边的方向走去。这时身后渐沉的斜阳正在海面上辟出一条耀眼无比的光带,就像一条连接这里和天边的光芒四射的道路。和儿子埋贝壳的地方被往复的潮水冲刷,很快就变得毫无痕迹地顺滑,静静地在这条路边闪着金色的光芒。
老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