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笑初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着秦木石。
那天早上,不知为什么她醒得特别早,以前每天都是闹钟叫了好一阵还不想起呢,可是那天偏偏就睡不着,早早地醒了。
她睁开眼,看见天空已隐隐泛白,朦胧的晨光透过月白色的亚麻窗帘照进房间里来,一阵阵的清脆鸟鸣也叽叽喳喳地在耳边响起,她伸出手去,从床头桌上摸过闹钟,不到六点钟呢,这些鸟儿倒起得早。
边上的道新睡得正香,发出均匀的鼾声,她转过头看看他,如往常一样,睡姿像个孩子,被子全踢到一旁去了,只在肚子上裹了一角。她不禁好笑起来,悄悄地在心里嘟囔了一句,“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轻轻地帮他盖上些被子,不过才是初夏,就已经热得盖不住被子了。
秦木石刚从办公室进去,身上的电话就响了按了接听键。
秦,麦克,现在可以听电话吗?一个优雅的男中音。
可以,讲吧。微微皱起眉,抬眼望向走廊外的绿树,居然跟T大校园里的一模一样,这样猛地看上去,不觉有些恍惚,仿佛还身在以前那个美丽的校园。
这样,检查结果进去了良性,没什么问题。这下子你可以睡个好觉了吧。麦克欢快地笑道。
哦,确定吗?不是说恶性的可能性非常大吗?秦木石按捺不住心头的惊讶,追问道。
最后的检查结果绝对准确,完全可以放心。这种肿瘤不容易确定,所以上次才让你来做个全面检查的好了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太太吧。明天你再到这里来,还要商量一下具体的手术法式,不消担心,一个小手术而已。
好的非常感谢。
挂了电话,秦木石还未从适才的情绪里挣脱出来,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怔,才转身又进了办公室。
从柜子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找到那个隐藏的文件夹,里面是一张翻拍的照片,十年前的那一天,笑初和他秋日长城上的合影。笑初总说这张照片她拍得实在难看,说什么也不愿意拿给他看,可她不会知道,当年那个好心的同学也给他送去了一张。
点击鼠标,一点点地把它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最大。多年前的老照片了又经过数码相机的翻拍,有些地方看起来已不甚清晰,但是笑初脸上的缓缓微笑依旧如春花一般明媚,动人地笑着,带着一丝羞涩。忍不住将手在眼睛上轻轻拂过,使得面前的屏幕上突然泛起阵阵的水纹。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还伴有一阵些微的轻麻,与记忆里留存的那滑腻香暖的感觉相差甚远。这不是真实的笑初,再怎么令他动心也隔着一层电子的屏幕。然而,却永远也只能这样隔着屏幕抚摸她面颊了
想想真是让人沮丧,最好的最爱的却偏偏是离他最远的
一个多月前的那次例行体检结束之后,麦克医生说他体内有个肿瘤,目前的结果看来,恶性的可能非常大,希望他能尽快放置一下,住院做个详细的检查。当时麦克脸上的表情是非常遗憾的可他最初的震撼之后,心里想的却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再看她一眼。
其实不怕死,生死由命,没什么可怕的不过,临死之前,希望能再完成两个心愿。
一个就是想再见见笑初。从那年她不声不响地跟他分了手,一个人跑到陕北去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除了站在陕北的山坡上远远看她那几眼。这些年来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另一个心愿是想再去T大讲一次课。那一年他赌气离开后,随着他名声的日渐升起,学校也颇有些悔意。已经请了好多次,让他回去,哪怕是去开几节课呢。一直没答应,也多少还是有着赌气的意思。现在又还有什么气可赌呢?
于是没有去做全面体检,反而回了国,学校开了讲座,还去见了笑初。
谁想到心愿是完成了命数却还没有到微笑了一下,未免有种劫后重生的喜悦。
重生。虽然他不怕死,但活着究竟?结果更好。
关上电脑,从口袋里拿出把钥匙,打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扁扁的小木盒来,木盒里垫了层黑色的细丝绒,上面放着一只银镯,十分得古旧,刻着细密而繁琐的花纹,闪着一丝苍桑的微光。正是当年他买给她那个银镯,那年她跟他分手的时候,把它放在信箱里。
拿起它一遍遍地轻轻抚摸着,仿佛在抚摸所有的旧日时光,而笑初纯净温柔的笑脸也在眼前一一闪现。
有十年没见她吧,说她老了可他却觉得她还是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其实重逢的情景,早已想过千万遍,但那天刚一下车,猛然看见她心中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也许他已经习惯了习惯将所有情感深藏在心底,只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看看她照片,想一想她求得片刻的心安。
知道自己实在对不住她除了眼泪和痛苦之外,真的没能给过她什么。却偏偏还向她要求了那么多。也不曾告诉过她其实对她多么地感激。如果没有遇到这一生将过得何其苍白?
一张纸从盒盖里飘落下来,拣起来看,那年她写给他那首词。
今生未必重相见,遥计他生,谁信他生?缥缈缠绵一种情。当时留恋成何济,知有飘零,究竟?结果飘零,便是飘零也感君。
好一句谁信他生?竟然和他想的一模一样。
说实话,从没动过什么来生一定要和她一起的念头,连今生他都掌握不了还提什么来生?
想到这里,不觉有些心痛。那天在家里,无意中看到自己这些年来出版的著作几乎一本不少,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书柜里。便知道她并没有忘记他就像他也总是忘不了一样。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深爱着,却完全看不到任何希望,永远也无法在一起......
这时,随着两声清脆的叩门声,有动听的女声在门外轻唤,秦教授。打断了思绪。
进来。抬起头,礼貌地说。
门被推开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系里的教堂秘书珍。
秦教授,想来确定一下周五的会议您能不以出席?珍笑着说。
想应该没问题。客气地回答道。
珍正想开口,视线却被他手里的银镯吸引过去,噢,天哪,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东西?从中国来的古董吗?您太太的吗?情不自禁地发出一连串惊呼。
秦木石低头看了手中的东西,抬起眼,面对着珍,认真地回答,不,这不是太太的一个中国女孩曾经带过的
哦,那她一定非常美丽。珍夸张地说,蓝眼睛里放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