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亲密到诱惑》 作者:海男
书中讲述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比如,1980年的一个世界,年仅18岁的我窥视到的一个他人的世界:一个男人最终总是坐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等候我的邻居回家。由于某种奇特的原因,我和一个妇女共住在一座近百年的阁楼上。那时候,我总是以她作为我的伙伴,才战胜了来自小阁楼的恐惧。
著名批评家谢有顺曾经这样评价这部作品:许多女作家,一写到身体,走向的都是欲望的场景,仿佛身体可以撇开精神和灵魂而单独存在。海男不同,她笔下的身体有着坚实的基础,那就是不息的灵魂探索。
童年的游戏在这一年突然迁移到了一座废弃的工厂。这是我们发明的游戏,它当然包括着成人式的迁移,就像漫步,轻吟以及呼吸一样需要把世界敞开。当我们错落有序的脚奔跑到这座已经废弃的工厂时,我们很快就寻找到了一块块废铁。那些废铁上长出了红色的锈,有橙黄色的锈,青绿色的锈,咖啡因色调的锈。靠这些废铁我们搭起了房子,一个黄昏,我突然发现我惟一的元珠笔不见了,这是父亲赐给我的奖品,在那个时代,在我六岁时,拥有一支元珠笔,对我来说意味着书写母语的世界已经降临。其实,我只是胡乱涂鸦而已。我的那些涂鸦的笔迹甚至赶不上废铁长出的锈斑。那些锈斑的迷人,并没有像花朵绽放时的美妙,那是一种沉疴的美。年深秋的晚上,我出了家门,朝那座废弃的工厂跑去,决心寻找到那支元珠笔,起初,我像免子一样跑着,无所不在地跑着,因为在年我还没有听说过来自世间的鬼故事。所以,在人影相撞的路上,我似乎看不到从人影和牙齿间脱离而来的恐怖故事的迹象,直到我跑到那家工厂时,我的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当然是铁,在这个世界,只有铁在生锈,遍地废物都在生锈,所以,我们几个伙伴在这里发明了一种游戏:用锈铁搭起一层层的房子。
不错,我正朝着我们搭起的房子房走去,突然,我听到了一阵脚步,挟裹着头发的吹拂,那是发质中散发出来的洗发香波的味道,像是皂角味,柠檬味,苹果味或者说橄榄的酸甜味。我的脚步就那样突然间被凝聚起来,因为在这废弃的工厂,我们可与四面八方八方涌现的废旧锈迹象相遇,我们也可能与从锈铁中飞出来的鸟儿相遇。然而,我们就是从来没有与成人的声音相遇过。穿梭间,我看见了一男一女两张脸。他们紧紧相依而坐......
1995年 峡谷中滚动的草帽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和许多人都会唱日本电影《人证》中的主题曲:“妈妈,我的那顶草帽。”这首歌带给了我持久的缥缈的一种意象:一顶草帽往深渊飘去,犹如去追赶母亲的声音。当1995年,我置身在金沙江畔的一座大峡谷深处时,突然起风了,呼啸而来的热风突然间吹走了我头上的那顶草帽,我的朋友和我刹那间都想在峡谷中追回我的那顶草帽,整个画面上出现了《人证》中的意象。在一座褐色的大峡谷深处,我和朋友就像兔子或山羊一样在起伏的坡度上弯着腰力想追回我的那顶草帽。
那是一顶淡黄色的草帽,风依然呼啸着,它在山坡上沿着荆棘在滚动,似乎没有一种力量可以绊住它;它肆虐而疯狂地朝前滚动而去仿佛唱着歌,被一种呼啸中的旋律所拥抱而去……我和朋友已经追赶到了峡谷中最危险的一座悬崖边缘。朋友突然抓住我的手说:“放弃吧,让我们放弃这顶草帽吧。”于是,我们立在悬崖边缘,那顶草帽依然在往下飘,因为是纵深而去的悬崖,所以,我们可以凭着朝下俯瞰的身体,观看到那顶草帽的命运,毫无疑问,那顶草帽已经离开了它的女主人,朝大峡谷的深渊处奋力飘去,这就是草帽的命运吗?
《人证》中的意象忧伤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不断地哼着那只主题曲的旋律,就在我们从峡谷的山顶绕回峡谷的低谷期时,我突然感到了那顶淡黄色的草帽在晃动,它就挂在峡谷的中段,就好像一团怒放的野菊花。然而,要攀到崖上去寻找草则必须走许多路。在云南的山冈上,你看上去显得很近的距离,往往需要走很远的路程,我妥协地对朋友说:“放弃吧,如果我们要找回那顶草帽,要三至四个小时,到时候,我们天黑也到不了旅馆。”朋友觉得有道理,并宽慰我说:“我们应该学会放弃生命中的许多东西,比如这顶草帽。”所以,我知道《人证》中为什么有草帽的存在了。也许,只有随风呼啸而去的那顶草帽,会给我们的生命带来回首间的惆怅。
顶着落日前夕的一抹黄色我们回到了山脚下面的小旅馆。此刻,我突然听见一阵牧羊人的歌曲。我回过头去,一个年轻的牧羊人正率着他的羊群朝着小旅馆外的小路走来,我意外地发现牧羊人头顶上的一顶草帽,与我失去的那顶草帽一样,我停住了脚步,朋友说也许是牧羊人拣到了你的草帽,因为只有勇敢的牧羊人才可能攀援到悬崖的中端去,不过,这真是一种缘份啊。
是的,让我感到震惊的事情就在此刻发生了,牧羊人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他有着一张朴素得就像树皮似的脸,他操着金沙江流域的方言告诉我,他在峡谷中放羊时,看到了从山顶上飘下来的一顶草帽,而且他还看到了站在山顶上俯瞰的我们。牧羊人就赶着羊群往悬崖中段而去,他决心帮助我找回那顶幸福的草帽。就这样,这顶淡黄色的草帽又回到了我手中。
就在牧羊人转身离开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亲切的念头,想把这顶淡黄色的草帽作为回报的礼物送给牧羊人。于是,我追赶上他,牧羊人从我支唔的语词中感受到了我的亲切。我执意在把这顶草帽送给牧羊人。他笑了,露出他洁白的牙齿,那是世界上我所看到的两排整齐的洁白的牙齿。从这两排牙齿之间我能够捕捉到一切语言中最纯洁的诚实的言辞。就这样,那顶淡黄色的草帽又戴在了牧羊人的头顶。正当他赶着羊群回家的时候,我的眼前也在飘忽着《人证》中的歌曲:妈妈,我的那顶草帽……
我生命中的那顶淡黄色的草帽本已经沿着金沙江的大峡谷飘忽而去,本已经离我而去,它又回来,这种意象与一个牧羊人联系在一起,当我目送着牧羊人消失时,我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那顶草帽都会伴着牧羊人在金沙江的大峡谷游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草帽的魔法犹如一种回忆,留在牧羊人的生活之中,同时也把回忆留给了我。一顶草帽如同时间的峡谷,它可以飘忽而去,它可以从我头顶飘到牧羊人的头顶。
2005年 盒子里的编年史
一只木盒子,从滇西一位木匠手中到达我的旅途,几十年来,我依然记得在滇西的小镇上,我看到那只木盒摆在地摊上时,恰好是我擦身而过的时刻。然而,我却看到了那只木盒,没有油漆,纯本色却仿佛贴上了秋天的树叶。我在那只木盒前站了半天,最后决定把它带走。回到旅馆的当天夜里,我就启开了那只木盒,里面跟外面同样的色泽,犹如那个冬天最后一片树叶的栖居之地。
把一只木盒子暗喻为收藏和私人编年史之地,并不是一种比喻的诗学,而是一种现实。我把木盒带回居住地时,我就往里面放进去了一封情书,许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情书都被我彻底焚毁了。我之所以焚毁它们,是因为它们饱满和丰盈的语言影响了我的心灵;我之所以婪毁它们,是因为我的怯懦,我的难以命定的前景无法收藏下那些美妙的絮语,而惟独有一封情书例外地留存下来了。它之所以没有被焚毁,是因为邮递员把信投到了我手上时,父亲突然死了,那个瞬间使我来不及拆开这封信,它随便地与我的书,以及我的气息跟我迁移到了省城昆明。
当我清理书籍时,发现这封情书是从热带或寒冷地区交织的世界邮寄过来的,写情书的这个人并不在眼前,甚至在几十年里,我们都没有再相遇过。于是,我把这封情书放在了木盒里,久而久之,我放进木盒中的还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些粮票,这些作为文物的粮票出自偶然,从搬家的抽屉中闪现而出。我用力捏紧这些粮票,它们已经发黄,任何东西经过岁月的熔炼之后都会变得发黄,比如手和脸,比如伸长的脖颈和递在你面前的康乃馨;再比如,坚硬的钢铁和盛在容器中的最柔软的水质。那些古老的票证验证了我们的七十年代已经悄然而逝。
当我从木盒中塞进去一本房产证书时,这时候我已经拥有了滇池路边的房屋,它的到来如同我目光中肯定过的一种爬藤已经贯穿在眼前。而这本证书并不是秘密的,它却是私有的,为了防止生活中的混乱,我把证书置入木盒子,所有在我看来变得珍贵的东西以及来之不易的回忆之物件,似乎都可以放在木盒子中去,久而久之,木盒已经成为了一件容器。
水的容器可以盈动起来,而木之容器却可静止地保留下我珍贵的回忆和现实。某一天,某一物,某一时刻的轮转和狂热,现在都可以静止如水波纹密存在木盒之中,在木盒之中还有我的一根贴身的项链,它的私人性就像可以隐现的脖颈般栖居着。在木盒中还有一对父亲留给我的象牙筷子,一种象牙色的明洁自始至终滑触动过我的牙齿;在木盒中有一把扇子,它的材料来自民间的一种特殊的香木,使它散发出松枝般的亲密的味道;在木盒中还有一把梳子,它舒缓的齿源自滇西的牛角,源自一种梳理的精美绝伦的舒缓的节奏……
更为重要的是,这只木盒已经伴随着我多年,它跟随着我迁移了许多地方,如今落脚在滇池路的一座房屋之中。它已经变得饱满,如同一只撑起我黑夜的帐篷,在里面,即使是一枚南方的红豆看来也会发芽。它因为饱满而使我感觉到了历史的隐秘性。一天上午,进入年的一天上午,在寒冷的冬日的明媚的阳光下午,我启开了那只木盒子,它制造了程序,但也创造了迷乱。通过它的程序,我收藏了我人生中的时间秩序;而通过它的迷乱,我可以不断地梳理不可能解出的许多谜诀。
2005年到来了,木盒像昔日的任何一天,端正地站立在属于它自己的位置的魔法中,通过它的影子,密封好了历史中的历史,从而把私人化的我保存好了事物中最大的迷:不可言喻的传说之花。于是,披肩从我肩头上滑落下来,我跃身上前;年,我的最大的梦想是在这只盒子上增加一些新的传说:比如,沿着昨天的路径或此刻的路径,我可以俯瞰也可以仰头,也就是说在无限的距离中,我们依然要学会用完美的技巧来维护心中的城池。因而,木盒中增加的符号像露珠一样游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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