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鹏
    文化规制似乎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政府、警局管不着的事儿它都管，早上你按它吃早饭，中午你按它见客户，晚上你按它入睡。没它会怎么样？没它就没你。在现代知识阶层的趣味中就有这么一个规制——你不能说自己热爱生活。要是有谁见天儿兴高采烈，差不多就等于自己在脸上贴了一行隐形字：我是一个猪。这规制如此严厉，因此你到处都能听到有人嘀咕自己多么聪明以致不够快乐。我怀疑“不快乐”往往只是伪证，“聪明”才是言者的要点。早几年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曾经流行过一阵子，就连一首歌里都唱着“我要超越这平凡的生活”。遇到类似的状况我就想，你们怎么就这么缺德，偏偏往我们真厌世这堆儿里混呢？
    我常常会觉得，人生诸般破事，其实早由天定。这倒不是说支持宿命论，“天”只是喻体，指的是不能自决之力。小时候您劲劲儿地戴着三道杠儿，长大了会不喜欢生活？太阳底下就没这事儿。小时候您眉头深锁，成年了却变成笑面佛？概率也不大。可是，是什么让我们打小就有那么一副面孔呢？基因家庭教育环境，因素多到不可穷尽，但有一样：自己决定不了。
    在《太阳照常升起》里，有个可怜的家伙叫科恩，无能软弱又多愁善感，坐在咖啡馆里对杰克.巴恩斯说：“日复一日，我却从来没有生活过。”在《伊凡.伊里奇》里，伊凡.伊里奇度过了富裕又空虚的一生，马上要死掉了，心中突然狐疑：“也许自己未能像应该的那样活过。”这些话都蛮朴素，不夸张，符合人们省思生活的常态。伊里奇死到临头，作如是观，不能叫厌世，只能叫活了一辈子却觉得没什么大意思。我猜想，它的前身很可能就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慨叹之一。早在旧石器时代，某位祖宗饱餐了一顿猛犸下水刺身，一时又没有女祖宗可供调戏，没准儿就坐在河边惆怅地想：如此日复一日地跟长毛象打架，也没什么意思呀！
    对于伊凡·伊里奇的生活，作者托尔斯泰评价说，它是“最简单、最平常的，又是最可怕的”。这是典型的宗教信仰者的观点。后世的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对此故作不以为然，他说，既得利益者的生活，“就我所知，最简单、最平常，按美国标准却最了不起。”他的意思是，伊里奇式的成功和富有在普通美国人来看是难得的好事儿，如果有谁认为在成功富有之外还得感受灵魂的质地，那就叫有毛病。菲利普·罗斯本人也是有毛病的人，其实他嘲讽的是美国，支持的是托尔斯泰。
    那么“聪明以致不够快乐”，或者说某人是如此有个性以致无法热爱生活，它应该是什么呢？愚见以为，除了扮酷之外，这个人还得真有点儿睥睨世俗的怪癖才行。扮酷只需要在秋风中望向地平线的一抹眼神，睥睨世俗可是要花掉真金白银的——世俗比您牛多了，做好少赚几笔的心理建设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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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两天看到新闻说，要把矿难救援拍成电影，就又想起了这句话。
    上学时我不喜欢昆德拉，主要原因是拿他跟福克纳等人比，觉得他太轻了主要原因是当时太流行了作为一个志气不凡的年轻人，可瞧不起流行的东西。其实对流行的鄙薄，又往往来自于对热衷于赶时髦的那帮人的瞧不上。
    如今，中国活到这把年纪，回头一想，生命中不能接受之轻》真是不起。
    迟到地惊叹，对于性、爱、政治、虚荣、名利、意义，昆德拉有着多么幼稚的态度，这种幼稚在中国实在罕见。简单地说，不是一个厚此薄彼者。这儿有太数人是厚此薄彼者，喜欢性的就搞起来没完而且沾沾自喜，贪求爱的就是不只自恋，而且认为大家都爱着他至少应该都爱他关心自由民主的就把关心政治当作高尚的行为，不关心政治的就把追求自由民主视为哗众取宠的手段，虚荣的就像疯子一样不顾自己的形象多么难看，不虚荣的就奄奄一息—要我说，很少对人持成熟的见解，甚至于，由于不成熟，很少坦率地说“最好的却含蓄地说了太多的都是傻逼”这叫什么精英，这叫什么知识分子，这都是蜡笔小新，嘬着奶嘴的孩子。
    昆德拉的冷幽默笔调和叙述者强势视角，让托马斯、特蕾莎、萨宾娜看上去就像玩偶，如今一想，其实都很牛啊。托马斯在性方面非常胜利，爱方面，最后也成功，不关心政治，但是内政部的人要求他签署悔过声明时，让内政部的人拿着内政部的人的帽子，把声明揉成一团丢进去，然后成了擦窗工，跳进各种窗子搞女人。特蕾莎是托马斯灵魂的牵绊，没有人比她更弱，可是敢拍摄入侵苏军的照片，交给瑞士人带出去，最后就靠纯真，抓住了托马斯，控制了萨宾娜忠于自己，与托马斯分手后，瑞士认识了那个结了婚的男人，那男人有一天说，离婚了萨宾娜扑上去，泪流满面，心中感激，第二天搬家，跑了这都是多么牛逼的人物啊。要我说，这都是英雄。要是小说、电影里也有这么牛逼的人物，而不是鼠辈写鼠辈让鼠辈感动，再说自己有身手也不迟。复杂一点儿说呢，昆德拉的小说中始终有这么一种认识：人生是复杂的一切都搅合在一起，因此我必需有成熟的头脑；人生又是短暂的人类的一切智力活动最终都是可笑的因此天真的心也许可笑，却更可凭恃。
    T.S.艾略特说，幼稚自身是没有价值的要看成熟的东西是什么。同样，看天真自身也是没有价值的要看天真的东西是什么。
    一个有着跟与妈妈乱伦一样的罪的时代说这些，为什么呢？最终为什么先不说，首先是为了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生命。生命是难得的礼物，如果推动社会进步是一项伟业，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它如果个人的实现仰赖天命，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如果追寻人生意义是南柯一梦，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至少我不能活得像傻逼一样，要像托马斯、特蕾莎、萨宾娜一样。二十一年了让我向坏蛋们举杯，从心所欲，志气非凡，天下事犹未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