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舞蹈 作者:顾艳
作家出版社 出版
灵之舞(序)
写长篇小说是需要勇气的。写好长篇则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独特的深情、冷眼般的深邃、入木三分的才气和绝不雷同他人的思考。入思是在生命之路上,一柄不停切割自己的刀锋。只有这种生命沉醉中的思考,才不会为任何局部的暂时现象障眼。才能洞穿人性和历史的走向,展示多元的全球中的中国经验。
顾艳的《灵魂的舞蹈》是继《杭州女人》、《疼痛的飞翔》、《夜上海》等六部长篇小说后,又一部有思想深度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比《杭州女人》写得好,但也更为难懂。大抵因顾艳既是小说家又是散文家,同时也是一位不错的诗人。她在该书中以主人公凯瑞、阿芒、徐赛玲的人生遭遇为主题,以20世纪重要历史时期乃至当下的社会变革为背景,阐述了知识女人和男人的悲欢离合。里面有的是爱,但不仅仅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
她的灵感来自某种更为广阔的构思。促使她创作的动力,是世纪之交在和平时代变革中的中国人不知何去何从?她放眼世界,但见世界熙熙攮攮、热热闹闹,每个人的灵魂却是飘忽的。然而她有足够的力量,在一本书里把它们凝聚在一起。这在小说中处处可以感觉出来。它是现实世界中的搏斗,亦是心灵世界自己与自己的搏斗。虽然遭受挫折,却要把这个混乱的世界,让人们诗意地活着。
我们不难看出她的这种心情。在描写阿芒少年时,便透露了这种心情:“谁也不知道那个少年的内心思绪,只有阿芒知道。在夕阳般令人缅怀的记忆中,在无法确证的未来年代的一次撰写中,阿芒是一名橄榄树下哭泣的孩子。他单薄瘦弱的身影,在夏日黄昏的草坪上,为清凉习习的海风所抚慰。渐次远去的山峦和密林,是他内心秘密的象征。在他的童年回想中,饥饿是一道阴影,静秘的街道,空旷的原野,冬季积满白雪的小巷,以及古老的建筑蓦地改换了新貌,成为一个萦回不去的往事。阿芒在往事中漫游。过去了的故事,所有隐含的复仇之剑,随着时间的流逝,仇恨已不再仇恨,化作一汪小溪汩汩而流。”这种心情当往事成为回想后,又一次表露出来:“在阿芒内心深处,其实是洗刷着他不为人知的耻辱。而在他眼中,诸神极其子女在古代,在他们悠悠无尽的岁月里,出没于神庙、战场、宫殿、街道、影剧院、学校、车站,他们的身影无处不在,隐形于我们的周围。”由于这部小说是在顾艳诗性语言、哲理思辨、意识流动中构筑起来的一个丰繁复杂的世界,它在人性中的种种表象后面,潜伏的力量能将它们提升到一个崇高的境界。这便是这部小说的难度......
凯瑞回来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绕湖走一圈后,把阿芒的骨灰盒先送到他父母家。他父母再三交代要与阿芒聚聚,然后再送他去公墓。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悲伤的场景实在让人心生凄凉。凯瑞看到婆婆与公公,明显衰老了许多。她说了许多安慰老人的话,但都无济与事。婆婆索性捧着骨灰盒,号淘大哭起来。亲生骨肉的离去,的确是做母亲最不能忍受的事。然而生命无常,只有明白了这一点,才能从过度悲痛中走出来。
那天凯瑞离开婆婆家,已是黄昏时分了。她带着悲痛的心情去探望母亲。母亲早半年前,就知道凯瑞与她一样成了寡妇。所以母亲很平静。当然平静中她比婆婆明白,人的生命本来就短促,谁也无法拒绝突如其来的灾祸。如今母亲依然独居。也许长年孤独相伴的缘故,母亲会思考许多东西。比如她认为真正深层次的孤独人有两种:一种是内向,一种是卓越。卓越的人不会自觉自愿地放弃灵魂,把物质充盈于怀中。他们头上往往有一个常人看不见的耀眼光彩,那光彩凝聚成一个巨大的光环。灵魂因为深邃、纯真而熠熠闪光。
凯瑞几年没见母亲,觉得母亲的精神状况与身体状况依然不错。她的艾滋病研究又有了新的突破。她的服装设计也有了新的进展。凯瑞给她带回来的一些巴黎时装最新款式,让她像个年轻人那样手舞足蹈起来。凯瑞在母亲身上,看到了一个女人一辈子的追求、坚韧与美。凯瑞身受母亲影响。小时候,她最喜欢看母亲微笑。为母亲的一笑,她总是温温顺顺地听话。甚至在学校里考高分数,当“三好学生”也都是为了母亲的微笑。母亲的微笑是极难得的,在她童年记忆最深的只有两次。
现在,凯瑞不想打扰母亲太多时间。她吃罢晚饭,洗刷完碗筷便回自己的家去了。她与母亲住在这座城市的两个不同区域。她们各自都有忙不完的事。这会儿,凯瑞的儿子回家来了。几年不见,儿子长大了、长高了。儿子依然如故地告诉凯瑞,父亲与郁老师的情感关系。儿子说郁老师一直住在他们家里,父亲不愿意娶她。儿子叽叽咕咕地说了很多。凯瑞沉默不语。凯瑞想长大了的儿子,有自己独立的思想能力和思辨能力了。凯瑞想起儿子小时候,她为儿子不厌其烦地讲一个又一个故事。儿子听后,都会添油加醋地把故事讲给同学听。凯瑞曾经想让儿子长大做作家,可是儿子梦想当一名飞行家。
姨妈去埃及旅游,每到一地都会给凯瑞打电话。在众多亲戚中,姨妈与凯瑞最投缘了。因为凯瑞父亲去世后,只有凯瑞的专业与姨妈的古典文学最接近。姨妈依然没有嫁人。凯瑞想姨妈是真正嫁不出去了。从没有结过婚的她,也许对婚姻绝望了。
姨妈这会儿在电话上,与凯瑞谈埃及艳后克利奥波特拉。女人无论老少,对美女也同样有一颗怜惜之心。尽管克利奥波特拉是位古埃及女王,但她一生气派万千、柔合了爱情与权力的浪漫传奇色彩,让无数后人羡慕不已。凯瑞欣赏她的美丽和智慧。姨妈对她的故事更是了如指掌。姨妈说这个女人当年看准了强大的罗马帝国,觉得与罗马帝国联合能雄霸世界、挽救行将沦亡的埃及。于是她便用智慧与美色,做了凯撒大帝的情妇,并生下一个儿子。然而凯撒大帝不久遇刺身亡,克利奥波特拉的帝国梦想落空。罗马帝国发生内哄,大将们纷纷争权夺利。安东尼奥是当时最出色的竞争者,克利奥波特拉便把对凯撒的希望,转到了年轻的安东尼奥身上,并与他相恋结婚。然而不幸的是,安东尼奥很快被另一名大将渥大维打败,逃亡到埃及的亚历山大港。一年后,安东尼奥自杀身亡。渥大维登位,成为罗马帝国之皇阿吉斯特斯大帝。
克利奥波特拉的美梦,又一次破灭。她感到灾难要来临了。果然罗马新皇帝要把她带回罗马作战利品,向全世界展示他的强大与实力。这对埃及女王是一种耻辱。所以克利奥波特拉没有束手待毙,而是走进安东尼奥的墓穴,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姨妈讲到这里,显得有些激动。她说这样哀艳浪漫的死,足够令人荡气回肠的。
凯瑞搁下姨妈的电话,觉得姨妈或多或少,总是能给她增长一些知识。凯瑞从法国回故乡,还没来得及与同事、朋友联系。她不急着联系,她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已越来越沉潜内心懒于应酬了。旧日的朋友渐渐稀疏,剩下屈指可数的,往往就是“无友不如己者”的优秀朋友。
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孔子的意思十分明确。交友选择什么人?要选择比自己厉害的人,而这个厉害的人就是会激励你上进的人。这是一个条件,但除此交友还需要缘分。
与既优秀又有缘分的朋友交谈,自然会有君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当然遇不上这样的朋友,宁缺勿滥,不如躲进书房成一统,阅读你心仪的作家著作,他们在某一方面就是你的导师、你的知己。
古人有闲情逸致,便吟诗作画。“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偶闻黄莺林中语,时有白云衣上生。”今人没有这份情调,大家忙于赚钱,谁还来谈王维、李贺、李商隐?所以,知音难觅也就在情理之中。
飞翔着的自由精灵15(2)
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这是凯瑞自法国回来后,第一个电话铃声。她想会是谁呢?除了家里人,别人应该还不知道她回来的。莫非是余叶找她?
“喂,喂喂。”凯瑞的声音温和柔软。凯瑞没想到对方话筒里的声音,原来是阿芒的前妻李薇。李薇说她得知阿芒去世很悲痛。她要参加阿芒骨灰的安葬仪式。凯瑞想李薇作为阿芒的前妻,来祭奠阿芒是必要的。于是凯瑞告诉她了具体日期与地点,同时也在电话上与她闲聊起来。这对往年的情敌,由于阿芒的去世,聊天中有了许多融洽、沟通与理解。
李薇已经再婚。她的现任丈夫,便是她去厦门时结识的那个陌生人鲁卡。鲁卡已不再是当年的失业青年、靠国家救济金过活、卖不出画的习画者了。他成了画院的专业画家,画儿也卖得相当不错。而李薇的“青少年心理热线咨询”,也办得红红火火。李薇最终还是找到了她的归宿和寄托。
凯瑞与李薇不同,凯瑞越来越不容易投入一个男人的怀胞。她习惯了一个人的书斋生活。阅读、写作、艺术欣赏、舞蹈、音乐便是她与世界交流的主要方式。她的那些幽灵朋友,它们从书籍、音乐、绘画中飞出来,与她亲切交谈。这样的交谈利多弊少,不会有被伤害了的感觉。当然她交幽灵朋友,也有自己的原则。一个人书读多了、读精了,便知道世界上糟糕的书很多,而好书却是要用心灵去感应的。
凯瑞始终认为,一个人寻不到知音没有关系,但不能没有好的性情。尤其是女人,有一份好性情至关重要。它不仅能使你的生活充实,而且还能让你在挫折和绝望中,很快明白自身价值,并用自我欢悦和憩养,让自己花团般锦簇。这时候你的内心一定热闹,你的精神也一定充裕了起来。说到底,朋友与朋友之间,不一定要一种形式的持守,而是要好的性情。好的性情,在灵魂与灵魂碰撞之后,便升华出灿烂的性情。灿烂的性情,才是你持交友原则之后,所获得的友谊之果实。
凯瑞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出门了。她不愿意让人看到她的精神处在苍凉、痛苦、孤独的煎熬中。她觉得一个成熟的知识女性,除了对内心世界的感悟与把握外,还要不断追问与反省。这便是灵魂之舞。当她的创作欲望强烈时,她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在她心里冉冉升起。这时候她热情活泼、躁动、按奈不住自己的情绪,惟有通过笔把心里的话,像血液流到笔尖那样地流出来,整个人才感到舒畅。然而舒畅之后,这团生命的火焰,便渐渐由残余化为灰烬。所以,凯瑞的生命充满阴影、火焰与激情。
凯瑞想现实生活中,悲剧总是多于喜剧。悲剧的角色,更能表现人性。对人来说,活着就是一场场的生命搏斗,而每一场搏斗都是切肤的。作为女人,不仅有养育孩子的责任,同时也有对社会的责任。正是这种责任和生命的内在搏斗,灵魂之舞才能熠熠闪光。
现在凯瑞趴在窗前,夕阳正徐徐降落,片刻之后天幕就要变成灰色与苍穹浑然一体了。这时候的晚霞最美。凯瑞望着美丽的晚霞,那些流淌过去的岁月,便像电影一样放映过去了。无论苦难、沧桑,抑或是痛苦的爱情、亲人的离去,凯瑞都仿佛上了人生最重要的课。只有上过这些人生最重要课的人,才能真正明白一些什么?懂得一些什么?才能淡泊、超脱、安详,并遗世独立地思考和漫步,且心中的追求不灭。
2004年6月20日至2004年9月16日写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