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心中如倒海翻江一般,无论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父亲在世时的音容笑貌,往事近事都一一现前。
去年我正在深圳工作,八月三日这天是观音菩萨成道日,我和几位居士,为效法祖师遗风,体味苦行之味,磨励自已修行之志,从山下口持一百零八遍“唵嘛尼叭吽”观音心咒三拜,一路拜上山去。虽说头膝青紫,却心中坦然悦愉。我们在弘法寺参加了佛事活动,还帮了厨,请了许多佛经法典,身心正沐浴着从未感悟过的法露。谁曾想,刚回到道友深大王老师家,就接到家中的电话,父亲得了晚期肺癌!当我听到这如同五雷轰顶的消息后,禁不住全身颤抖,失声痛哭。苍天哪!你是不是还要让我再尝尝那远非肉体苦行可比的心灵的苦行啊!我当即跪在王老师家中的佛台前发下大愿:求佛菩萨,求上天所有的祖师神灵救救我的父亲!我后悔莫及地忏悔由于无量劫以来的贪嗔痴,至今未能修出点滴行和法力以救助危难中的父亲。我发誓只要父亲的病能好,尽完孝道,我愿舍身修行,愿吃尽一切苦修出正笔正觉,以报佛恩、众生恩、父母恩……
第二天,我一路泪流不止,心如火焚地急赶回家。对自身经受苦难挫折,时下我基本已能欣然忍受,甚至有一种无所谓的心理应付。可对父母会有不测,会受苦受难,会面临死亡的威胁,我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尤其父亲身体一贯很好,极少看病吃药。发现此病的十个月前,老干部例行体检时,他除了有过高血压病史,脑血管轻度硬化外,一切正常。自离休后一直活跃在门球场上,不仅是各种比赛的参加者获奖者,还是远近知名的优秀击球手、裁判员。多年来不管住哪,有偿无偿他都热衷精心管理着他每天打球的门球场地。邮订各种门球杂志、研读笔记门球体会,甚至梦话中都有是门球术语,对门球运动的热爱可以说到了痴迷的程度。父亲对待事物总是如此认真而投入。万没想到一次感冒咳嗽的照片检查,竟查出了这样的病。要知道父亲一直是我强大的精神支柱和生活后盾啊!
在与母亲一同护理父亲的日日夜夜里,我们随父亲一起经历着这生生死死的磨难的拼搏。眼见着他不停的咳,一口一口的血,在生死间徘徊,我们真是痛彻心肺,感到了一生中真的无助和恐惧,在苦捱硬撑,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我为自已渺小卑微、无能为力而悲哀,我为人生即苦,生死无常而感慨万千。平日里,死亡这样的事离我们好像是多么遥远。病人、医院是那么地令厌恶,至于肿瘤医院更是令人生畏的恐怖之地。如今命运一下子竟把我们抛进这生与死、浊与净的苦海中……
父亲不愧是经历过战争洗礼、人生磨难的老同志。他坚强、乐观、超然积极的精神表现,不仅给我们以极大的安慰和信心,甚至使我们产生了许多错觉和幻想。当失魂落魄、愁肠寸断的我见到父亲时,父亲反风趣自若,不无怜爱地安慰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我这样哪像个有病的人,能吃能睡,要不是为了治病,我照样可以到门球场上打比赛,我就不信这病是不治之症,我们还要创造个奇迹给大伙看看。”
刚住院时,医生和有经验的人都这么说,这样的体质和精神状态,手术治疗是首选方案。同病房的一位老同志巧是刚做完肺癌切除手术的病人,看到他恢复得很好很快,加上闻信赶来探望的老战友中就有肺癌手术已五年至今红光满面、毫无病态的老乡战友。我们都寄望于手术能治好父亲的病。我更是把这位与父亲同龄同乡同样命运坎坷的伯伯,看成了希望之光、生命的证明。父亲的那些老战友们都说:“老伙计,你能好的,能顶过去。”他们照样谈笑风生,没有任何忌讳和悲伤。
没想到,折腾了近十天的各种检查,结果竟是不能手术,又经过一段化疗和生物治疗后竟建议我们转科或转院。我们把病历拿给另家医院看时,专家说:“可以手术!同样情况的手术我们有许多成功的范例,他们医院的技术和设备做不了的,我们专科医院能做到。”就这样我们带着得新燃起的希望又转到了医科大肿瘤医院。父亲第三、四次的经受了那支气管镜等痛苦的各种检查会诊后,最后竟也宣告:因癌肿部位靠近主血管、主气管且气门已发现淋巴转移,手术风险太大,建议转为化疗、放射治疗。医生们原来也因父亲的体质为精神表象而对治疗充满自信然而实际的病情却是如此的严重。一些从事医务工作相知较深的老朋友,也毫无保留的把实情相告:如此状况,手术最好不做,就是化疗、放疗的较果也是难说的……。然而悲痛愁苦的我们还是没失去信心,我们仍愿相信父亲会创造奇迹的暇想。
在难以形容的身心折磨下,在生死场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表现和归宿。与父亲同病房的一位刚住院的从事保卫工作的壮汉子,就因极度的精神压力而产生了恐惧幻觉,陪伴护理他的亲属无所适从。是病情比他重的父亲,半夜里陪他上厕所,开导劝慰他,是父亲的无私帮助、无畏精神使病友及亲属感动和受到鼓舞。
转入另一大病房时,这是一间六人同住的环境,满屋子充斥着悲愁痛苦的气氛。病人苍白的脸,陪人疲倦的样,咳嗽声、呻吟声一阵接着一阵,无声的流泪,有声的叹息,让人揪心压抑得如同没有空气和阳光一样的难受。一位不满五十岁的司机在闹情绪,他就是不愿意手术,他吵吵着:“反正都是死,何必挨一刀。”父亲玩笑中劝他说:“我想开刀医生不敢开,让你开刀你却不愿开,可惜呀咱俩不能换。怎么见得就会死呢,让你开刀就证明你的情况还不坏,把那玩艺割去了不就好了吗?”他嘟嘟嚷嚷地说:“我的肺扩量不是不够嘛,气不够用怎么能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帮着劝说,“有氧气怕什么”、“把肿瘤割了气一通不就够用了吗?”最终把他说笑说通了。与父亲紧挨着的病人正在做化疗,反应很重,整日里不说一句话,不愿吃东西。他老伴和女儿劝他吃饭时,就拿我父亲做榜样。“看人家跟你一样也是同一天入院的,不管好吃不好吃,吃多吃少人家都强迫自吃下去,吃了才有精神。”得了这个病,吃饭是痛苦的事。父亲也常觉得饭菜咸了苦了,油了腻了等等,也常刚吃下就呛吐了出来,但总是尽可能的强迫自已多吃,给我们以安慰。门外走廊上,住着一位陆川农民,常面朝里墙流泪,父亲让我们把友人探望送他的水果营养品送给他,她那不善言辞的丈夫常常到父亲住的病房下棋,听父亲说话,以此表达他的感激亲近之情。父亲病后,我与母亲每日有空就帮他按摩以减轻他的疼痛和长期卧床的劳累。同房的一位某市市长病得很重,整天躺着不能动。父亲有一次对我说“今天你不用给你按了,你去给那伯伯按一按好吗?”我给那伯伯按摩后,他吃力的感激道:“好受多了,舒服多了,谢谢!谢谢了!”一些陪伴的家属也想学,我便尽自已懂的教给他们。当我们离开那病房时,一位阿姨说:“舍不得你们走啊,有你爸在这,你叔叔精神好多了,他们都当过兵,在一起整天都说从前打仗的事,部队的生活。你爸是好人,又乐观又快活,你们都是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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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有灵,应知父亲一生中忍受了多少屈辱,承受了多大的压力,经历了多深的痛苦。想起这一切,我多么愤恨和悲痛,做女儿的从前对父亲理解得太少太少,更不用说为他分担过什么愁苦。人外表的刚毅和坚强,正掩盖了他内在所承受的打击和伤害。我曾愤愤不平地对父亲说:您的党龄比他们这些政治小人的年龄还长,让他们开除您,不如干脆宣布退党,没完没了的受冤挨整,在这样的党内又有什么意思。父亲气得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我们怎么能理解象他那样信念重于生命的一生追求呢?
我多么懊悔和自责,我们怎么就那么愚蠢和轻信。在这充满欺诈和贪欲的社会里,为了金钱和利益的一些势力是不会对他人负什么道义责任的,他们怎么会为服用者写上有可能出现生物过敏反应的提醒呢。你又有多少时间和精力与那些无耻的势力作斗争。
我多么地憎恶那些虚伪浅薄的所谓同情安慰的丑陋表演。我厌恶那些打着共产党旗号、披着正确、真理外衣的官僚政客。我更多地是痛恨自己。因为自己体弱多病,却又倔强好胜,疾恶如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行我素的叛逆性格,让父亲为我担了一辈子的心,受了一辈子的累。女儿与父亲信仰不同,常常为此发生矛盾。女儿认为共产主义最高境界的追求与佛教的教义是相通的,真正的共产党员的最高境界与菩萨精神是相似的。父亲不赞同但能理解和包容女儿。
父亲,女儿对不起您!就是在那最后的日子里,为了安慰女儿那颗破碎的心,您违心地听从女儿的摆布,念您从不相信的“三字明六字咒”,念女儿认为能消灾延寿的药师佛号、金刚萨捶心咒,完成女儿给您规定的任务。就是在那最痛苦的折磨申,为了安慰女儿,您至死也没叫过一声痛,没要求吃过一片止痛片、打过一针止痛针。就是因为无知的女儿说过:不到最后剧痛的时候,爸爸您千万不要吃止痛片,打止痛针。您现在还没有出现剧痛,说明我们还有希望。为了女儿这幼稚的幻想希望,您一直以超人的毅力忍受着难以形容的痛苦。
父亲,女儿对不起您!女儿总是任性好强,惹您生气让您难过。也许是因女儿体质单薄、又有许多怪毛病,小时候不吃葱蒜、不吃一点肥肉,不吃有异味的任何东西,吃菜叶不吃菜梗,吃饺子皮不吃饺子馅等等。在那困苦的年代里,父亲从嘴里咬下每一点瘦肉给女儿,吃女儿的每一次剩饭剩菜,对女儿特别呵护,特别宠爱,唯恐养不活娇怪的女儿。父亲一直是女儿的保护伞,一直是女儿的精神靠山和支柱,是女儿生活中的坚强后盾,是女儿战胜一切苦厄的同盟军。
女儿怎么能失去父亲,失去那精神和力量的源泉呢?女儿为什么就感动不了上天,为什么就挽留不住父亲?女儿每天为父亲跪持《大悲咒》,涌念《金刚经》,持涌了无数的佛号经咒,希望能出现奇迹。女儿寄望于那天赋的宇宙秘语、图符手印救助父亲,以期为父亲解除病痛,然一切归于空灭。
悲愤至极的我感到很累很累,孤独得如同掉进了无底深渊万丈冰窟,冷漠和麻木使我忆起了以往病重高烧时的那几次奇妙的经历,那种生命沉浮在时空隧道中的感受,惶恐无主但并不痛苦,一种神力的吸咐导引,快如速箭的光照前引。对这五浊恶世,人生八苦的真谛我已有切身感悟,我深信父亲生命的回归之处必是那更高级,更美妙的星际空间,抑或是唯最唯美的极乐世界,我何不早日出离这令人厌倦的一切,追随父亲而去……。
我吃了大概八、九片之多的所有安定片,然后躺在床上开始炼灵魂出窍。我感到一种兴奋和轻松,我意念着自己全身放松,与宇宙融为一体,恍恍憾憾、飘飘荡荡,我控制着自己的意念,寻找着体内的明点,指示着向上冲,冲开天门……我感到一片空白,意识灵魂己经模糊远去……。
我睁开了双眼,意识仍非常清醒,感觉仍在:灵魂仍然存在于躯壳里。
命不由己啊!天意难违,该怎么话还得怎么话,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这就是命运的力量所在。父亲让我勇敢地面对人生,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下去,此愿怎能违!
思维相通又相隔,唯靠这超光束的意念力与宇宙与另一个生命世界相勾连。“空不亦色,色不亦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我那幻想借助药力和法力实现的愿望破灭了,生死间的忆念却生生不息……佛门中有句话:“缘起性空,性空缘起”我何时能参破参透啊!
哀思泉涌射入天,悲流滚滚汇成河。
念想父亲成心病,魂归西方解脱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