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在春天吃饱了桑叶,然后便开始蜕皮。变态。吐丝。挣足了性命地吐丝,把整个身子都吐得通透净明。亮晶晶的丝一道道地吐出来,光滑,柔软,洁白。如雪,如玉,如月光。千条万条,纵横,纠缠,缚绕,结成一只温暖的茧将自己围裹,有如养伤。
它们静静地伏着,希望有一宵好眠,养精蓄锐,羽化成蛾,以便选个雾气迷离的清晨破茧而出,飞去更高更远的世界——然而人们偏不许它如愿,他们将一根针刺破茧壳,把熟睡的蛹杀死在飞舞的梦里,然后用开水煮透,将茧破掉了来缲丝,再纺成线,用来织布,刺绣,裁衫。
罗、绫、纨、纱、绉、绮、锦、绣、绢、绸、缎……每一件华衣,每一样绣品,都是成千上万个“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无言悲剧,充满了辛酸,伤痛,以及未能化蛾的梦。
后来周自横想起同洛红尘相遇相识的一幕,便不得不相信了命运——原来一切都是注定的。
他第一眼见到洛红尘,便惊为天人。
夫子庙贡院西街,熙攘嘈吵的闹市,行人来来往往,拉脚的三轮车夫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小贩与老外用半生不熟的英文单词在讨价还价,新出炉的炒栗子香和饭店倒泔水的味道沆瀣一气……而洛红尘坐在街市的一角,静静地绣鞋样。
梅花跟儿,白绫衬底,绸缎面儿,红,黄,绿,紫,都是颜色中最鲜艳的,绣着缠枝牡丹,春秋草虫,琳琳琅琅钉在丝绒展布上,成双成对儿的,一步一个脚印,妖娆而香艳。柜台正上方扯着红丝绳,也挂满了绣蝴蝶和各色小鞋儿,有一些故意做旧了,磨得微破,缎面不知用什么薰过,泛着古铜色,仿佛贵族落魄,公主蒙尘,凭添了一份沧桑。
而那异香异色的绣鞋间,坐着默然无语的洛红尘,半低着头,前刘海儿烫得弯弯地遮在额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半月形的阴影,盘花扣半袖掐腰的绣花唐装蓦然间混淆了时间与空间。
大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蝉在树深处尖声嘶叫,半融的柏油路软弱地呻吟:就要化掉了,就要化掉了。但是洛红尘,她这样地沉默,这样地阴凉,这样地自我又忘我,脸上一丝汗都没有,双手飞快地穿针引线,却偏偏给人一种静的感觉,静如绣像。
在周自横眼中,洛红尘不像一个真的人,而更似电影布景或月历画片,再或者,是一个旧时代的梦,从唐风宋韵中走出来,随时一扬袖,就又会随风而去,遁入前朝。
传说中的莫愁女,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然而同时,她又给他一种极其稔熟的感觉,仿佛三生石上旧精魂——贾宝玉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周自横一时看得出神,呆呆地站在绣花店前,既不知进去,也不肯走开。
店名叫“无针”,无针绣坊。
想想十分不通,无针,如何绣?但是自横觉得这名字很合宜,这名字就像洛红尘相对于这家店,热闹而清冷,鲜艳而素净,充满了矛盾。
生命的本身就是矛盾的,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缘份,所有的离合与聚散,也都是矛盾。
自横就这样站在大太阳底下,站在无针绣坊前,于市声和蝉声中无端地发呆,模糊地想着生命中的大题目。
还是梅绮拉了他一把,使他惊醒:“自横,给我买只绣鞋好不好?”
“鞋子也可以买一只?”自横失笑,不知是笑梅绮抑或自己,“不是要买成对儿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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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风夕月夜,他盘桓于小酒馆里,把对洛长明的仇恨和对洛秀愈来愈深的爱意伴着酒一同吞咽。而无论他如何迟归,她总会烹热一杯茶在灯下等他。
她的若有所待的沉静与镇定有时甚至令他惊疑:她到底在等些什么呢?
这样的夫妻,一做便是三年。
周锋毕竟不是洛长明,毕竟是一个有爱的人,一面他不住地想着新花样来对付她,一边却不能自已地一天比一天更深地爱上了她。
他在这爱与恨的漩涡间挣扎着,自己同自己搏斗,痛苦与挣扎令他几欲疯狂。
醉与醒之间,他对她会有难得的温存。
在一次酒后,他使她有了身孕。
洛秀小心地瞒住了这个消息,直到三四个月后再也无法隐瞒时才肯吐露真相。
周锋震怒,觉得这是自己对妃嫣的背叛,同时也更觉得对不起洛秀。矛盾的两极将他的感情撕扯得就要疯掉了。他拒绝与她同房,不愿分享她做母亲的辛苦与欢愉,似乎一切与他无关。然而每每,当他经过婴儿用品店时会不禁驻足,凝眸良久。
然后有一天,他们一同上街的时候,迎面驰来一辆货车,他本能地喊了一声“秀秀”,将她猛地推开去,宁可代替她承受了那剧烈的撞击。他们被同时送进了医院,他只是受了点外伤,并没有生命危险,而她,却因为早产大量失血,在生下女儿后,油尽灯枯。
躺在产床上的洛秀,顾不得看一眼新出世的女儿,却哭着叫着周锋的名字。周锋被推到了她的床前,洛秀抓着他的手,问:“锋,你爱过我吗?在你生命中,有哪怕一个瞬间,真正地爱过我吗?”
那一刻,周锋只觉脑中似有千军万马踏过,恨不得粉身碎骨来回报他挚爱的人。生死关头,他终于被迫面对自己的心,一声声地喊着:“秀秀,我爱你,我一直爱你,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要离开我!”
洛秀凄凉地笑,笑得那样美,那样满足,她说:“这是你第一次为我流泪。我一辈子的爱,只换来你这一刻的真,也值得了。”
他大恸,心中震荡无以言喻,往日种种自眼底一一重现。他豁然明白:其实他对她,一直都是真的。所有的苛责与困扰,都只是因为太在意。他爱她,他对她的一份情,真得刻骨铭心。
恨有时可能是一种误会,爱,却永远都是真的!
那一刻有千言万语涌上来,有无数的情义想补报,然而洛秀已经撒开手来,就那样笑着咽了最后一口气。
再一次,心爱的女子死在了自己的怀里,周锋紧紧地抱着妻子,已经分不清她是秀秀还是妃嫣。当护士将周锋强行从洛秀身边拉开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神已经涣散。
他的心,随着妻子的生命一起死亡了。死了整整二十三年。
二十多年间,没有人知道周自横其实是洛长明和妃嫣的儿子,也没有人知道洛秀在死前留下了一个女儿洛红尘。更没有人会想到,周自横和洛红尘真正的血缘关系,会是舅舅和外甥!
这是洛长明造的孽,是他的报应;也是妃嫣含恨赌的咒,却应验在亲生儿子的身上;是周锋不该立意报复,只害得妻子惨死,自己半生疯癫;是周自横的始乱终弃,令梅绮不得不求助巫蛊——而邪念一生,诸多罪孽也就连环发动了——夫子庙,梅绮把周自横带到了洛红尘的面前,把死亡留给了自己;周锋终于从索罗门的瓶子中释放出来,却把疯狂交给了卫青;洛长明不得不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把所有刻意忘记的罪恶一一记起。
而当这惨绝人寰的秘密被揭穿的时候,红尘的心灵就彻底地被摧毁了,她一路凄厉地叫着,赤着一双脚,风一样冲出了珊瑚园,快得让人来不及拦阻。
那以后,周自横再也没有见过洛红尘,他寻找了她很多年,却连一丝踪影也没得到。
从此,每每提起洛红尘,周自横只会呆呆地重复一句话:“她没有穿鞋子。”
她没有穿鞋子。
那在夫子庙无针绣坊卖绣花鞋的女子,在逃离她的爱情和伤痛时,没有穿鞋子……
西岭雪
2003年7月12日初稿于西安西航花园
2006年3月22日终稿于西安菊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