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刚过,夜里下了场雨,道上颇为泥泞。石孝忱怕马闪了脚,一路不敢太放缰绳;眼看过了晌午,方眺见终南山秀峰耸翠,入目神飞。
不觉又行了一程,渐至山脚下。透过一片柿林,隐约见前面是座庄园。此时离得尚远,脚下已有青石板路接引,又兼林木蔽荫,顿觉周身爽适。
出了林子,石道更显宽阔。却见道旁立一块高碑,上刻“尚义堡”三个大字,字体怪伟飘逸,笔力豪健。石孝忱望碑微笑,心道:“快五年没来了!他们见了俺,必要怪俺忘了这门亲呢。”内心充满喜悦,策马奔来。
少时行近,只见庄园宏阔,尽被高墙所围;那墙如长龙一般,直伸向极远处。石孝忱来到北门外,眼见大门敞开,正要催马直入,忽听得门楼上有人叫道:“那来的可是石少爷么?哎哟,真是大少爷来了!”说话间,已有二人跑了出来,面上各带惊喜。
一人忙接过缰绳道:“大少爷怎就这时赶来了?”石孝忱笑道:“下个月是老伯父六十六岁大寿。俺早来几天,想帮兄长们张罗张罗。家里都好么?”那人道:“大少爷到府里就知道了。小的连二门也进不去,这几天真是闹胡涂了。”说时另一人早跑去报信。
石孝忱进了门,只见其内道路愈宽,一径向南伸展。行且未深,忽发现周遭新宇相连,此前都不曾见,因问道:“堡子里还不够住么?又建这许多新宅何用?”那人牵马在前道:“大少爷是一家人,怎也不知内情了?这都是二老爷督府里的旧将,撇不下太爷的恩情,又怨谤朝廷小气,故此都在堡内安顿了家小。一周遭两百多个新宅院,又添了几千号人哩!”
石孝忱游目四望,眼见两侧新宅华美,各依体制而建,其内竟有多处二三品衔的规格,心下不由暗赞:“大丈夫得士如此,近常公不愧英豪!”
正行间,忽见两个管事的跑来,一面喘着,一面道:“不知大少爷来了!怎不提早知会一声,小的们好去接您?”石孝忱道:“就为给家里一个惊喜。你们先别去报信。”二人闻说,各露苦笑。一人道:“今年关中奇热,入秋后炎威不退。您那里总好些罢?”石孝忱道:“俺也好久没回山东了,这几年只在外头乱闯。怪了,大白天街上怎么没人呢?”二人都道:“最近就这样。大少爷快进府罢。”说着引路前行。
约走了半炷香光景,方到了堡子中心。沿途街巷纵横,屋宇栉比相望,真如个小都市相仿。却见西面一条极宽的街上,四五个大管事疾疾奔来,也不说话,都行了礼过来搀扶,似要石孝忱下马。石孝忱心中诧异,跳下马道:“家里出事了么?”几人都哭丧着面孔,却不回答。石孝忱更觉奇怪,大步向街口走来。
只见此街十分宽阔,两侧尽是高墙,前有牌楼。行约数十丈远,忽见街北蹲了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站了十几个小厮。又见正门不开,只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上横了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广威侯府”六个大字。斜对面不远处,也是三间兽头大门,规格较这面稍逊,乃是“敕建平义伯府”。
众小厮见他来到,忙上前请安道乏,一人领他朝西角门走来。进了角门,行有一箭之地,入一黑漆大门内,少时绕过一条游廊,转至仪门前。待进了三层仪门,两侧皆高栋飞甍,轩峻壮丽;尚在二门之外,已觉府第宏大,入眼辉煌。
忽见一矮胖子从门内迎出,年约五十上下,竟着凶服在身,一眼望见石孝忱,不由哀动眉宇,抖着说不出话来。石孝忱见是大总管尚福,心下暗惊,忙上前道:“家里何人殁了?”尚福头摇手颤,骤放悲声道:“大少爷晚来一步!是……是老侯爷薨了!”话一出口,石孝忱如闻惊雷,顿时呆若木鸡。
尚福抹了把泪道:“大爷正在厅上等您呐。老太太又气死过去了!大少爷快跟奴才来罢。”拉了石孝忱,向二门内走来。石孝忱闻此噩耗,不觉五内摧伤,只是怔怔跟随。
少时过了三门,来到外厅阶下。只见仆妇、小厮们虽是奔走忙乱,却人人不穿丧服,惟衣装皆素,面带戚容。尚福正要引他入厅,一人早出了厅门,下阶来迎。只见这人四十上下,中等身材,文雅消瘦,身披生麻缞绖,目中满是忧思、愁苦之色。
============
忽听尚慧云笑道:“石大哥,我们骑一匹马好不好?我脑海里都是从前的事。”说着跳下马,含笑来到石孝忱马前,便如小女孩儿一般,背着手等他答应。石孝忱心神一阵迷乱。只听尚慧云道:“石大哥,你还不拉我上去么?”这一声说得十分娇痴动魄,石孝忱如受神驱鬼遣,不由自主地将她拉上马背,放在身前。
尚慧云轻轻偎在他宽阔的怀中,说道:“石大哥,我们向东边去罢,那里不是你的家么?你多加几鞭,让马儿跑得快些才好。”石孝忱只觉她身上透出一股冷香,冰彻芬芳,久凝不散,一时心中慌乱,不自觉地抽了两鞭。那马吃痛,带了二人向前狂奔。尚慧云娇声而笑,靠在他怀中,不住地催他加鞭。
也不知奔了多久,那马力乏,渐渐缓了下来。二人都不说话,只是痴然向前方望去。过了好久,才听尚慧云轻声叹道:“石大哥,你知道我多想这马儿不停,一直跑到你的家中才好。那里的山水多美呀,我虽只去过一次,便再也忘不了啦。”说着伸出手来,把石孝忱的双手拉到身前,低头看了许久,才道:“这伤疤还是那么新,可见岁月也有带不走的东西。记得那年我才八岁,父亲带我去你家。一天我与小石头哥哥到山上玩,谁想碰上了好些狼,你就一个人护着我们,身上全被咬伤了。我吓得直哭,你却抱着我笑,你可知道你的血已流到我身上了么?那些天我总梦见你浑身都是血,每次都从梦里哭醒过来。那些事就像在我心里扎了根,从此再也不会忘了。”石孝忱听到此处,不知为了甚么,忽感一阵心悲,不由握住她双手,轻轻将她抱住。
尚慧云依偎在他怀中,声音柔得慑魄,说道:“石大哥,我要是回去了,你还会想起我么?”石孝忱不能答,但觉那芳香沁入肺腑,一时如在云端。
忽听尚慧云道:“石大哥,你看小石头哥哥在前面呢!”石孝忱一呆,松开手向前望去,林遮木挡,却无人踪。正四下寻觅,蓦觉尚慧云身子发软,便要栽下马去。他一惊之下,急忙挡其腰身,不料手上忽触黏液,抽回看时,竟是鲜红的血迹。他只觉头上嗡地一炸,抱她飞身下马,猝见她胸口插着一支短匕!
石孝忱如雷轰顶,大叫道:“小妹,你为何要这样!”尚慧云目中光芒大暗,却露出绝美之态道:“叔叔与哥哥们都是……男子汉,我……我不想……入宫为质,害他们向人低头。我……我不要做甚么皇妃,我只想……只想……”说到这里,目中光芒尽散,竟尔香销玉殒!
石孝忱探其鼻息,如被炭火灼烤,再也站立不住,抱着她摔倒在地。一霎时,仿佛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已离他而去,飞往无尽高天,突然痛不欲生,发觉人世再无可恋:“俺还活着干甚么?活着还有何益?没有小妹,俺只是行尸走肉!”拔出短匕,便要自尽,猛然间想到:“俺是何等浊物,哪配与小妹同死?俺死无妨,岂不玷污了小妹清白之名!”言念及此,不由将她抱上马背,向堡子方向狂奔。
尚未奔近,突见一道无比亮丽的彩虹,似正从堡内飞将出来,直向西方极高远洁净处飞去。石孝忱骇望此道奇虹,但觉怀中之人也欲飞离,心中再不能忍,不禁放声大哭起来……